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第五號屠宰場 | 上頁 下頁


  於是,我跟奧赫就此放棄了回憶,走進了客廳,談談其他方面的事。我們對真正的“兒童十字軍”產生了興趣;奧赫起身去查一本書──《特殊的民眾妄念與群眾瘋狂》(Extraordinary Popular Delusions and the Madness of Crowds),作者是法學博士查理斯·麥克,一八四一年倫敦初版。

  作者麥克博士對所有十字軍都沒有好感。奧赫翻開其中一頁,高聲念著:

  歷史以最嚴肅的態度告訴我們,十字軍只不過是一批無知的狂妄之徒,其動機純然出於偏見,所經路途都是血淚築成。另一方面,他們的傳奇性誇大了他們的虔敬與英雄氣概,且以最輝煌而熱情的色彩,描繪出他們的德行、高尚情操、他們本身獲致的不可磨滅的榮譽,以及為基督教所貢獻的動業勞績。

  接著,奧赫又念了一段:

  所有這些犧牲奮門的結果是什麼?歐洲擴展了千百萬的財富,灑了兩百萬人民的鮮血,而讓一小撮吵吵鬧鬧的武士佔有巴勒斯坦百餘年之久。

  麥克博士告訴我們,“兒童十字軍”興起於一二一三年,當時是由兩位僧侶想到這個主意,把德國和法國的兒童組成軍隊,然後把他們賣到南非當奴隸。志願參加這個十字軍的共有三萬兒童,他們以為將要去巴勒斯坦。據麥克博士說:“無疑的,他們都是一群懶惰、翹課的孩子,大多湧向大城市,染上一些惡習,作風大膽,無所不為。”

  教皇英諾森三世也以為他們是去巴勒斯坦的,可是事後他氣得發抖。他說:“當我們睡著了,這些孩子們卻醒著。”

  這群兒童大多從馬賽運出,其中半數因半途船沉沒而淹死,剩下的一半送到南非後即被賣掉。若干兒童由於誤會趕到熱那亞報到,那裡並沒有奴隸船等著。幸好他們遇到一群好心人,給他們吃住,和藹地詢問他們的情況,然後給他們一點路費和許多忠告,再把他們送回家去。

  “熱那亞的好心人萬歲!”瑪麗叫著。

  這天晚上,我睡在孩子們的房間裡,奧赫在床頭桌上為我放了一本書,書名《德勒斯登──歷史、舞臺與畫廊》,作者是馬利·安得爾-盧瓦爾省,一九〇八年出版,該書導言說:

  希望本書對讀者有所幫助,使英語系讀者大眾對德勒斯登在建築方面的成就,以及音樂方面如何經由少數天才的努力而發展到目前這種盛況,獲得一鳥瞰式的印象。本書也有助於讀者對繪畫方面的某些偉大成就有所認識,而這些藝術品已使得美術成為追求永恆感受的人前往參觀的勝地。

  我繼續把他歷史的部分看下去。

  這是一七六〇年,德勒斯登被普魯士軍隊所包圍,七月十五日開始遭到炮轟,美術館起火,許多名畫已運到科尼斯坦,但仍有若干幅為炮彈破片所傷,損害嚴重,尤以佛蘭西亞的《基督之洗禮》為最。曾用做日夜監視敵方活動的克魯滋寇塔,也陷於一片火海,後來終於倒塌。佛洛寇希教堂也陷於跟克魯滋寇塔同樣悲慘的命運,普軍炮彈像落雨一般沿著石砌圓頂的曲線射來。福勒德雷聽到他新近佔領的重要據點格拉茲失陷,終於不得不放棄包圍。

  這次戰爭,德勒斯登之損毀,至為慘重。歌德還是學生的時候,曾參觀過這個城市,當時他還看到許多慘不忍睹的廢墟。

  ***

  第二天早晨,我向奧赫與他太太告別,帶著兩個小女孩渡過華盛頓總統曾經渡過的德拉威河。我們去紐約參觀世界博覽會,根據福特汽車公司和狄斯奈樂園的情形,來瞭解過去是個什麼樣子,根據通用汽車公司的發展,來瞭解未來是個什麼情況。至於現在,我只好反求諸己,我問自己:現在究竟有多廣、多深,我自己能保留的有多少。

  ***

  此後,我曾在著名的愛荷華大學寫作班教過幾年文學創作。在那裡我一度陷於某種美麗的煩惱,後來又擺脫了。我都在上午寫作,下午教書,沒有受到什麼干擾。我正在寫我那本關於德勒斯登的書。當時,一位名叫塞摩·勞倫斯的老兄跟我簽了一份三本書的合約,我說:“好吧!第一本就是這本名著──德勒斯登。”

  塞摩·勞倫斯的朋友們都叫他“山姆”,現在我對山姆說:“山姆!這可是一本名著啊!”

  ***

  一切如此短暫、混亂、嘈雜,因為描述大屠殺實非明智之舉。人可能都死光了,再也不會說什麼或需要什麼。一場大屠殺之後,一切都已靜寂無聲,除了鳥之外,其他無不一向如此。而鳥兒說些什麼?牠們所說的,都關於一次大屠殺,以一種“唧唧啾啾”的聲音。

  我曾告誡我的兒子,他們絕不可參加大屠殺,聽到敵人遭大屠殺的消息不應感到滿足與歡欣。我也告訴他們不要為製造大屠殺機器的工廠工作,要對那些認為我們需要這種機器的人表示鄙視。

  正如我前面所說:最近我跟我的朋友奧赫回到了德勒斯登,我們在漢堡、西柏林、東柏林、維也納、薩爾斯堡、赫爾辛基,以及列寧格勒,看到許許多多可笑的事。這對我來說,頗有好處,因為我為我那些將要捏造的故事找到了不少真實的資料,諸如“俄式巴羅克建築”、“不得接吻”、“一元酒吧”,還有“如果有緣”等等。

  ***

  一架德國航空公司的飛機預定從費城飛波士頓,再飛德國的法蘭克福。奧赫預定在費城登機,而我卻想在波士頓登機,但波士頓不停,飛機只好由費城直飛法蘭克福,因此我在波士頓的大霧中茫然等了很久,然後德國航空公司把我與其他旅客裝在一輛轎車中,送到一家汽車旅館,糊塗過了一夜。

  時間不會過去的。有人玩弄著鐘錶,不僅玩電鐘,也玩上弦的鐘。我手錶上的秒針只要一動,便過去了一年,再動,又是一年。對它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像我這種凡人,我不得不相信鐘錶所說的話──還有日曆。

  我身邊帶了兩本書,是準備在飛機上看的。一本是希奧多·羅特克著的《給風的話》,其中有這麼三句:

  我醒著是為了睡眠,我慢慢醒來。
  我在無畏中掌握了我的命運,
  我到我必須去的地方去學習。

  ***

  另外一本書是奧斯杜芙斯基寫的《賽林及其幻覺》。賽林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一位英勇的法國兵,由於腦子受創而無法睡眠,腦子裡有許多聲響。後來他成為一個醫生,白天為貧民看病,晚上就寫他的古怪小說。他的名言是:不跟死神共舞,藝術是不可能的。他寫道:

  真理就是死亡,我曾長期與死亡搏門……與它共舞,給它結上花彩,跟它跳圓舞,以彩帶裝飾它,搔它的癢……

  時間使賽林感到困惑。作者奧斯杜芙斯基小姐使我想起書中賽林想要阻止滿街群眾的喧囂這有趣的一幕。他在稿紙上大聲叫喊:

  叫他們停止……,不要讓他們動一下,把他們凍結起來,一勞永逸……,這樣他們便再也不會消失。

  ***

  在汽車旅館的房間裡,我翻閱著聖經,希望找到大毀滅的故事,我讀到這麼一段:

  太陽從地面升起時,羅德已進入了避難所,然後天主降硫磺與大火于索多瑪城與蛾摩拉城。將城市、所有平原、各城市中所有的居民,以及地上長出的生物全部毀滅。

  事情就是這樣。

  這些人都是兩個城市中的惡人,死有餘辜,沒有他們,這個世界會好得多。

  當然,羅德的妻子奉命不得回頭看那些惡人及其家屬住過的地方,但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我就喜歡她這樣,因為這多麼富於人性。

  於是,她便變成了一根鹽柱。

  人們不該回頭看,我當然再也不會這麼做。

  我這本有關戰爭的書現已脫稿,下一本我要寫的將是一本開玩笑的書。

  這一本沒有寫好,一定不會好,因為寫的人是一根鹽柱。它開頭這麼寫:

  諸位看官:

  畢勒·皮爾格林已經無視於時間的存在了。

  它結尾這麼寫:

  唧唧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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