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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二、象牙

  西池村的伊芮亞之主為樺爺,雖無老宅,卻擁有舊領土中最富饒的中央區。他父親對葡萄園及果園的興趣高於與親戚間的爭執,也留給他一份欣欣向榮的產業。樺爺雇用人手管理農莊、酒莊、制桶坊、車馬房等,自己坐享其成。他娶了威富斯領主弟弟那位羞怯女兒,想到閨女擁有貴族血統,便滿意無比。

  當時貴族間流行雇用在智者之島受過訓練、擁有巫杖與灰斗篷的正統巫師,因此西池村的伊芮亞之主便從柔克找來一名巫師。他很驚訝,只要出得起價碼,弄個巫師竟如此輕易。

  這名叫象牙的年輕人,其實尚未取得巫杖與斗篷,他解釋道,他即將在返回柔克時成為巫師,師傅命他遊歷四方、增廣見識,因為學院課程無法給予成為巫師所需的經驗。樺爺一聽,略顯懷疑,但象牙保證他在柔克所受的訓練,足以使他具備威島上西池村伊芮亞所需之各類魔法。為了證明,他變出一群馴鹿穿過餐宴大廳,之後一群天鵝曼妙地從南牆飛越而入,從北牆穿越而出,最後在桌子中間突然出現一個銀盆,盆中彈躍噴泉。領主及家人小心翼翼學著巫師用杯子盛滿泉水輕嘗,發現竟是甜美金色酒漿。“安卓群嶼的酒。”年輕人帶著一抹謙遜和順的笑容說道。此時他已贏得領主妻女的歡心,樺爺則認為這年輕人物值其價,不過內心仍偏好自己葡萄園出產的幹法尼紅酒,只要喝得夠多,便足以讓人醉倒,這黃液只是蜂蜜水罷了。

  如果年輕術士尋求經驗,那他在西池村的收穫真算乏善可陳。每當樺爺有來自肯伯口港或鄰界領土的賓客時,馴鹿、天鵝、金色酒泉便會出場,溫暖春夜時也增添一些非常漂亮的煙火。但若是果園及葡萄園管理人來到老爺面前,探詢巫師是否可以在今年的洋梨樹上施個增產咒,或為南山的法尼葡萄藤誦咒,唱走黑斑病,樺爺便說:“柔克巫師不會自貶身價處理這些事,去叫村裡術士來幹活兒!”麼女感染慢性咳嗽時,樺爺夫人便未打擾那睿智年輕人,只謙卑地找了舊伊芮亞的玫瑰,請她從後門進來,拌個糊劑,唱個咒文,讓女兒恢復健康。

  象牙從未注意到女孩患病,也沒注意洋梨樹或葡萄藤。他離群索居。飽學博藝之士自當如此。他不諱言,從柔克來到此處,不是為了在鄉間小路泥塵間蹣跚行走,雇主贈他一匹漂亮黑牝馬,他便在鄉林田野間騎乘度日。

  旅行時,他有時會經過山頭上一棟位於巨碩橡木間的老房子。一次,他離開小村路往山坡上騎,卻有一群齜牙咧嘴的瘦犬對他狂奔咆嘯而來。牝馬怕狗,可能猛然跳起亂跑,從此之後,他對那房子退避三舍。但他性好美景,喜歡眺望那棟老宅,在初夏午後的光影間醺然入夢。

  他向樺爺問起那地方。“那是伊芮亞,”樺爺說:“我是說,舊伊芮亞。那房子理應歸我,但為它宿怨爭吵幾百年後,我爺爺放棄那棟房子,平息紛爭。要不是那裡的主人已醉得說不出話,他還會繼續來跟我爭吵。好幾年沒見到那老頭兒了。我想他有個女兒。”

  “她名叫蜻蜒,負責照管一切,我想我去年見過她一次。她很高,美得像盛開花樹一般。”麼女玫瑰說道,忙著將一生的敏銳觀察填入僅有的十四年歲月。她陡然住口,一陣咳嗽。母親對巫師投以哀淒、渴望的目光。這次他總會聽到這聲咳嗽了吧?他向小玫瑰微笑,母親的心因而舒暢。如果玫瑰的咳嗽意謂嚴重病症,他一定不會這般對她微笑,不是嗎?

  “那群老家的人跟我們毫無瓜葛。”樺爺不悅地說。機靈的象牙再沒追問,但想見見那名宛如盛開花樹的女孩。他一再騎過舊伊芮亞邊界,意欲停在山腳下村莊詢問,卻無停留之處,亦乏人可問。一名眼白外凸的女巫看了他一眼,匆匆躲回小屋。如果他騎到老屋前,就得面對一群瘋狗,可能還有一個醉老頭兒。但值得一試,他想。西池村無趣的生活讓他閑得發慌,而且他一向不怯於冒險犯難。他往山上騎,直到所有犬只都在他四周吼叫,在牝馬腿間狂咬。它俯低身子,以蹄奮力回踢,而他只能靠安定咒和雙臂全力,才不讓它立即竄逃。狗兒轉而以他的腿為目標,騰躍猛咬。他正準備讓牝馬逃跑時,有人來到狗群中,大聲斥駡,甩著皮帶將它們擊退。他終於讓口吐白沫、喘息連連的牝馬止步後,看到那美如盛開花樹的女孩。她非常高挑,汗流浹背,有大手、大腳、大嘴、大鼻、大眼,還有一頭狂野髒發。她對嗚嗚哀鳴的犬只大罵:“退下!回屋裡去,你們這些廢物,狗娘養的!”

  象牙的手緊按右腿。狗牙撕裂了小腿肚,血流汩汩滲出。

  “它受傷了嗎?”女子問:“那些狼心狗肺的東西!”她輕撫母馬右前腿,雙手沾滿馬兒身上染有血絲的汗水。“好了,好了。勇敢的女孩兒,勇敢的心肝。”牝馬垂下頭,全身因放心而顫抖。“你幹嘛一直讓它站在狗群裡?”女子憤怒質問。她跪在馬腿邊,抬頭望著象牙,他從馬背俯視,卻感覺自己低矮、渺小。

  她不等他回應。“我牽它走上山。”她說著起身,伸手欲接過韁繩。象牙知道自己該下馬了,他下馬,一邊問道:“很嚴重嗎?”然後低身看看馬腿,只看到赤紅、血染的細沫。

  “來吧,心愛的。”女子說,對象不是他。牝馬放心跟隨。他們走在崎嶇小路,繞過山邊來到一間古老磚砌馬廄,該處毫無馬蹤,只有築巢燕子棲住,在屋頂上穿越飛梭,吱喳議論。

  “讓它保持安靜。”年輕女子說,將他留在這荒涼地方,手握韁繩。一會兒,她拖著一隻沉重水桶回來,用海綿清洗母馬的傷腿。“把馬鞍拿下來。”她說,語氣不耐,言外暗指:“你這個笨蛋!”象牙服從她的指示,對這個粗魯女巨人半是煩躁,半是好奇。他絲毫不覺得她像一棵盛開花樹,但她的確美麗,一種健壯、激烈的美。牝馬毫無遲疑地順服。她說“把腳移過去”,牝馬便移動腳。女子將它全身上下擦乾,將軟被鋪在馬背上,確認它就站在陽光下。“它會沒事的。”她說:“有道割傷,但如果你每天用溫鹽水清洗傷口四、五次,傷口就會完全癒合。對不起。”她最後一句說得雖不情願,卻很真誠,彷佛她仍不解他怎麼會讓牝馬站在那裡遭受攻擊,她首度正眼瞧他,雙眼是澄澈的褐橘色,宛若深色黃晶或琥珀。奇異的雙眼,與他完全平視。

  “我也很抱歉。”他說道,試圖輕鬆回話。

  “它是西池村伊芮亞的牝馬。你就是那巫師嘍?”

  他躬身:“黑弗諾大港的象牙拜見。我能否——”

  她打岔:“我以為你從柔克來。”

  “我是。”他說,恢復了原本的鎮定。

  她雙眼直盯視他,像綿羊眼般深晦難辦,他心想。然後她脫口而出:“你在那裡住過?在那裡研習過?你認識大法師嗎?”

  “是的。”他微說道。然後皺眉彎腰,手按腳踝片刻。

  “你也受傷了嗎?”

  “沒什麼大礙。”他說。事實上他頗為惱怒,傷口的血流已經止住。

  女子的目光回到他臉上。

  “那裡——那裡——柔克,是什麼樣子?”

  象牙略略歪跛,就近走向上馬用的墊腳石,坐下。他伸長腿,小心檢視撕裂處,又抬頭看看女子。“要告訴你柔克是什麼樣子,得花不少時間。但我非常樂意。”

  “那人是巫師。至少快是了。”女巫玫瑰說道:“柔克的巫師!你不能問他問題!”她已不只是憤慨,更是恐懼。

  “他不介意。”蜻蜓向她保證,“只是他很少正面回答。”

  “他當然不會!”

  “為什麼當然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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