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地海故事集 | 上頁 下頁
三六


  §高澤上 On the High Marsh

  偕梅島位於黑弗諾西北、英拉德群嶼西南,以帕恩海相隔。偕梅島雖是地海群島王國的大島之一,故事卻不多。英拉德島有光輝歷史、黑弗諾坐擁財富、帕恩島惡名昭彰,而偕梅島只有牛只、綿羊、森林、小鎮,還有一座籠罩全島的無言火山,名叫安丹登。

  安丹登山南面,是上次火山爆發時灰燼堆積百呎深而形成的土地。江波河流切過那片高聳平原,朝大海流去,一路上蜿蜒聚池,布散漫遊,將整片平原化為沼澤,成了一片廣幅荒寂的水鄉澤國,有遼闊天際、稀少樹木、些許居民。土壤灰燼密雜,孕育沃饒碧翠的草地,當地居民便以此飼養牛群,為南方人口密集的海岸都市增肥牛只,讓牲畜在數哩寬的平原上恣意行走,仰賴河流作天然柵欄。

  安丹登如其他高山般,決定天氣變化,身旁聚集雲朵。高澤之上,夏日短、冬日長。

  某個冬日的早暗天色中,一名旅人站在狂風呼嘯的小徑交會口,兩條路都僅是牛群在蘆葦間踏出的小徑,不太可靠。旅人尋找下一條路的指引。

  之前走下最後一段山路時,旅人看到沼澤地零星散佈人家,不遠處有座村莊。他以為他正朝村莊走,卻不知不覺轉錯方向。高大蘆葦在小徑兩旁密密竄長,即便何處有燈火亮起,他也看不見。水流在他腳邊不遠處輕聲咯笑。他先前繞行安丹登山周嚴酷的黑熔岩道,已賠上了鞋。兩隻鞋跟磨透,雙腳也因沼澤小徑的冰冷濕氣而酸痛。

  天色迅速轉暗。一陣迷霧從南邊升起,遮蔽天空,只餘巨碩幽暗山形上方灼亮星辰。風窸窣穿過蘆葦叢,輕柔、憂傷。

  旅人站在路口,回應蘆葦吹哨。

  有東西在小徑上移動,黑暗中一個巨大陰影。

  “你在那裡嗎,親愛的?”旅人說,他說的是太古語,創生語。“那就來吧,烏拉。”小母牛朝他走了一、兩步,走向它的真名,他也向前迎接。他憑觸覺辨認出巨碩頭顱,撫摸雙眼間絲滑凹陷,輕搔新角根部的前額。“很美,你很美。”他說,吸入它滿是草香的氣息,倚向龐大溫暖。“你願意帶領我嗎,親愛的烏拉?你願意帶領我到我要去的地方嗎?”

  他很幸運,遇上農場小母牛,而非四處放牧的牛只,那些牛只會領他到沼澤更深處。他的烏拉很喜歡跳柵欄,但四處閑走一會兒後,便開始眷戀牛棚,以及偶爾仍讓她偷喝一、兩口奶的母親。如今,它心甘情願領旅人返家。烏拉緩慢果決地走上一條小徑,他尾隨其後。路夠寬時,他一隻手放在母牛後臀;它蹚入及膝河川,他便拉住它的尾巴。烏拉左晃右擺,爬上低矮泥濘河岸,拍松尾巴,等著他在身後更笨拙地爬上岸。它繼續溫吞前行。他緊靠烏拉身側攀抓,因為河川冰冷透骨,他全身顫抖。

  “哞。”嚮導輕聲說道。他在左前方不遠處,看見一點昏暗的方形燈火。

  “謝謝。”他說,同時為小母牛打開柵欄。它上前迎向母親,他則步履蹣跚,跨越黑暗前院,來到門前。

  門口一定是阿瑞,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敲門。她喊:“進來啊,你這個笨蛋!”他又敲了一次門。她放下手中修補的衣物,走到門前。“你難道喝醉了嗎?”她說,接著看見來人。

  她首先想到的是王、貴族、歌謠中的馬哈仁安,高大、挺拔、俊美;下一刻想到的卻是乞丐、迷途的人,衣著骯髒,以顫抖手臂環抱自己。

  “我迷路了。我來到村莊了嗎?”他的聲音既啞且粗,是乞丐的聲音,但不是乞丐的口音。

  “還有半哩。”阿賜回道。

  “那裡有旅舍嗎?”

  “那你得走到歐拉比鎮,大概在南邊十到十二哩。”她只思索片刻,“如果你需要房間過夜,我有個空房。如果你要進村子,阿三那兒可能有一間。”

  “如果可以,我希望在此留宿。”他用高貴的語法、打顫的牙齒說,一邊緊握門把強撐。

  “把鞋子脫掉,都濕透了。進來吧,”她往旁邊一站,說:“到火邊來。”讓他坐到爐火旁阿帚的高背長椅上。“撥一下柴火。要不要來點湯?還熱著。”

  “好,謝謝你,夫人。”他低喃,在火邊蹲著。她端來一碗肉湯,他饑渴而謹慎吞咽,彷佛久不習慣喝熱湯。

  “你越過山頭來的?”

  他點點頭。

  “何苦呢?”

  “來這裡。”他說,顫抖減緩。赤裸雙腳令人不忍卒睹,淤青、腫脹。她想叫他把腳伸到火邊取暖,卻不願冒昧。無論他是誰,絕非自願成為乞丐。

  “除了小販這類人,沒有多少人會來高澤,”她說:“也不在冬天來。”

  他喝完湯,她接過碗,在自己的位子,火爐右邊油燈旁的小板凳上坐下,繼續修補衣物。“先把身子暖透了,我再帶你去床邊。那房間沒爐火。”她說道:“你是不是在山上碰到惡劣天氣啦?聽說下雪了。”

  “有點飄雪。”他說。在油燈及火光下,她得以細細檢視他。他不年輕,身材消瘦,不如她起先想得高大。臉生得很俊挺,卻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某處出了差池。他看來受過摧殘,她想,殘毀的人。

  “你為什麼到沼澤來?”她問。她有權發問,因為她收留他,但如此追問卻讓她不安。

  “有人告訴我,這裡的牛群患了牛瘟。”如今他不再因寒冷而全身僵直,嗓音也美妙起來。他說話像說書人扮演英雄與龍主時的語氣,也許他是說書人或誦唱人?可是不對,他說了牛瘟。

  “是有。”

  “我或許可以幫助這些牲畜。”

  “你是治療師嗎?”

  他點點頭。

  “那就更加歡迎。這次牛瘟實在太可怕了,而且愈來愈嚴重。”

  他一語未發。她看得出暖意正滲入他全身,令他舒展。

  “把腳放到火邊。”她驟然說道,“我有雙我丈夫的舊鞋子。”她起先有點為難,但一說出口,就覺得解放舒坦。她到底還留著阿帚的鞋子做什麼?給阿瑞穿太小,自己穿又太大。她送掉他的衣服,卻留下他的鞋子,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看來是給這傢伙穿的。只要有點耐心,終究等得著,她心想。“我把鞋子拿來給你。你的鞋已經完蛋了。”

  他瞥了她一眼,黑暗的眼大而深邃,像馬眼般晦暗、不可解。

  “他死了,”她說:“兩年了。沼澤熱。你在這裡可得當心那病。那水。我跟弟弟一起住,他在村裡酒館。我們有座乳酪坊,我做乳酪。我們的牛群沒事。”她比出消災手勢。“我把它們都關起來。山上那邊牛瘟很嚴重。也許天冷會遏止這場瘟疫。”

  “比較可能殺死受感染的牲畜。”男子說。他聽起來有點困了。

  “我叫阿賜,我弟弟叫阿瑞。”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