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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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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吉安搖頭,讓傳像在赫雷附近草地上坐下,傳像並未彎折它踏過或坐上的草莖。“我除了讓城裡驚慌失措、遣送船隻出海灣之外,什麼事都沒做。”他說:“您感覺到什麼?怎麼感覺到的?” 這些是法師對法師的技術問題。赫雷遲疑,回答。 “這是我是跟阿珥德學的。”他說,再次停頓。 赫雷從未向歐吉安談起他首位師傅,一個連在弓忒都毫無名氣,可能還有惡名的術士。歐吉安只知道阿珥德從未去過柔克,是在佩若高島接受訓練,某種謎團或恥辱污蔑了這名字。雖然以巫師而言,赫雷頗為健談,但在某些事上,他與頑石一樣沉默。因此,尊重緘默的歐吉安,從未探問老師。 “這不是柔克魔法,”老人說,聲音有點刻意平淡。“不過並不違反平衡。不會黏手。” 他一向用這個詞形容邪惡行為、利己咒法、詛咒、黑魔法——“黏手的東西”。 一會兒,他遍尋詞彙,繼續說道:“泥土。石頭。這是土魔法。古老,非常古老。與弓忒島一樣古老。” “太古力嗎?”歐吉安喃喃道。 赫雷說:“我不確定。” “它會控制大地嗎?” “我想,比較像是進入大地,裡面。”老人將蘋果核和大片蛋殼埋入鬆軟土中,再整整齊齊拍平。“我當然知道那些詞,但我得邊做邊學。這就是大咒文麻煩的地方,不是嗎?你只能邊做邊學,沒機會練習。”他抬起頭,“啊——來了!你感覺到了嗎?” 歐吉安搖頭。 “正在使勁兒。”赫雷說,手依舊不自覺輕拍地面,宛如輕拍一頭受驚母牛。“我想快來了。孩子,你能維持海門大開嗎?” “告訴我您要做什麼——” 但赫雷搖頭。“不行。”他說:“沒時間。你做不來。”無論他從大地或空中感受到什麼,他愈來愈受其干擾。透過他,歐吉安也感受到那股聚集難忍的緊繃。 兩人坐著互不交談。危機過去,赫雷略微放鬆,甚至微笑:“我等會兒要做的,是非常古老的東西。真希望我以前好好想過,把它傳給你。可是似乎有點粗陋,不夠靈活——她沒說她從哪兒學來的。當然是從這裡——畢竟,知識有很多種。” “她?” “阿珥德。我師傅。”赫雷抬起頭,臉上神情難解,或許有點促狹。“你不知道吧?沒錯,我想我沒提過。我常想,她身為女人,對她的巫術有什麼影響;或我身為男人,對我的巫術有什麼影響——我覺得,重要的是,我們住在誰的屋子裡、我們讓誰進屋裡來,這類事情——來了!又來了——” 赫雷突來的緊張僵直、緊繃臉孔及收束的表情,近似產婦子宮收縮時的容貌,歐吉安如此想,甚至開口問道:“您說‘在山裡’是什麼意思?” 痙攣過了,赫雷答:“在裡面。在亞夫德。”他指向兩人下方的群結山巒。“我會進去,想辦法不讓東西到處亂滑,嗯?我邊做就邊知道該怎麼做,一定的。我想你也該回到自己體內了,情勢愈來愈緊繃。”他再度停口,看來彷佛處於極大痛苦,而蜷曲、緊縮。他掙扎想站起。歐吉安不加思索,伸出手想幫他。 “沒有用。”老巫師咧嘴笑,“你只是風和陽光。現在我要成為泥土石塊。你最好去吧。別了,艾哈耳。嘴巴——嘴巴張開,一次就好,嗯?” 歐吉安順從師命,返回弓忒港悶熱、織錦的房間,進入自身。他聽不懂老人的玩笑,直到轉向窗戶,看到長灣末端雄武雙崖,顎口正準備咬合,他才明白。“我會的。”他說,開始進行。 “你看,我得做的,”老巫師說,還在和緘默說話,即使緘默不在身邊,跟他說話也令人安心。“是到山裡面,最裡面,但不是像探礦術士那樣,不只是滑進事物之間觀察、品嘗。要更深。完全進入。不是進入血管,而是骨頭。好。”於是,赫雷在正午光亮下,獨自站在高山牧地,攤開雙臂,擺出開啟所有宏大咒語的祝禱手勢,開始念誦。 他念著阿珥德教他的詞時,毫無動靜。他那舊時女巫導師,有著苦澀嘴唇,手臂削長細瘦。當時扭曲念出的字詞,如今依真貌念誦。 毫無動靜。他還有時間痛惜陽光及海風,懷疑咒文、懷疑自己,之後,大地才在周圍隆起,乾燥、溫暖、深暗。 在裡面。他知道自己應加緊進行。大地之骨酸疼地渴望移動,他必須成為骨骼才能引導,但急不得。他正遭遇變換後的迷惘。他在全盛時期曾變過狐狸、公牛、蜻蜓,瞭解變換生命是何種感覺,但這次不同,這種緩慢擴長。我在擴大,他想。 他伸向亞夫德,伸向酸疼、痛楚。他逐漸靠近,感到西方傳進一陣強大力量,彷佛緘默最後還是握住了他的手。透過這聯繫,他可以傳送自己的力量、山的力量,加以協助。我沒跟他說我不回去了,赫雷心想。這是他的赫語遺言、他最後的哀傷,因為他目前在山脈之骨。他知道火焰的動脈、碩大心臟的跳動。他知道該怎麼辦。他說的不是人類語言:“安靜,放鬆。好了,好了。撐穩。對,好了。我們可以放鬆了。” 而他放鬆,他靜止,他撐穩。石中石、土中土,在山中火熱暗處。 島民看到的是,他們的法師歐吉安獨自站在碼頭邊信號塔頂,街道在波浪中上下奔騰,石板路塊崩裂而出,黏土磚牆僕成粉末,雄武雙崖互倚呻吟。他們看到的是,歐吉安雙手前伸、使勁、分離,懸崖也隨之分離、直挺站立、不動如山。全城顫抖靜立。遏止地震的是歐吉安。他們親眼看見、親口說出。 “當時師傅與我同在、他師傅與他同在。”眾人稱讚歐吉安時,他說道,“我能維持海門大開,是因為他定住大山。”眾人稱讚他謙遜,沒聆聽他的話。聆聽是難得的天賦,人會自行塑造英雄。 城市再度恢復秩序,船艦盡皆返回,牆壁重新修建,歐吉安從讚美中逃離,進入弓忒港上方山陵。他找到那座怪異小山谷——人稱修剪工之穀,創生語真名為亞夫德,一如歐吉安的真名是艾哈耳。他在那裡鎮日四處行走,似乎在尋找什麼。夜晚來臨,他臥地,對地面說話:“您應該告訴我的。我還可以說再見。”接著他哭泣,眼淚滴在草莖間乾燥塵土,形成點點稀泥,小小黏黏的泥點。 他就地而寢,與大地間不隔半張床墊或毯子。日出時分,他起身走上大路,前往銳亞白。他沒進村莊,只經過,繼續前行至孤立于其餘屋舍之北,位於高陵起始點的屋子。房門開著。 最後一批豆子在藤蔓上長得碩大粗劣,包心菜日漸茁壯。三隻母雞繞過塵灰前院,咯咯啄食前來:一紅、一褐、一白,灰色母雞正在雞舍孵蛋。沒有小雞,也不見公雞的影子——赫雷都叫公雞“國王”。國王死了,歐吉安想。也許此刻便有一隻小雞孵化,好取代它的地位。他認為他嗅到一絲狐狸氣味,從屋後小果園裡傳來。 灰塵與落葉從敞開門口吹入,落在光滑木質地板上。他掃出灰塵與落葉,將赫雷的床墊及毯子放在太陽下透風。“我要在這裡住一陣子。”他想:“這是間好屋子。”半晌,他又想:“我可能會養幾隻山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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