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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所以你對自己施咒,”她說:“就像那巫師對你施咒一樣。保平安的咒語。好讓你留在養驢人家、采果工人這些東西身邊。”她隨手輕蔑一拍滿載名稱及數字的帳簿,“靜默的咒語。”她道。

  良久,年輕人問:“我還能怎麼辦?”

  “我不知道,親愛的。我的確希望你平安;我樂於看到你父親快樂、以你為榮。但我無法忍受看你不快樂、毫無自尊!我不知道。也許你是對的,也許男人永遠只能擁有一件事。但我想念你的歌聲。”

  她已淚流滿面。兩人相擁,她輕撫他濃密閃亮的頭髮,為她的殘酷道歉,而他再次緊擁她,說她是全世界最慈愛的母親。然後,她離去。中途,她轉身說道:“讓他享受宴會吧,鑽兒。也讓你自己享受宴會。”

  “我會的。”他說道,好安慰她。

  阿金訂購啤酒、食物、煙火,但鑽石負責聘雇樂師。

  “我當然會把樂團帶來,”泰瑞說:“我才不會錯失良機!西半邊世界所有會哼唱的三腳貓,都會出現在你老爸的宴會上。”

  “你可以告訴他們,只有你們才能拿錢。”

  “喔,他們會因為想沾光而來。”豎琴師接道,他身形細瘦、下巴碩長、眼睛斜視,約四十餘歲。“也許你會跟我們來一曲,嗯?你開始賺錢之前,這方面挺行的,而且你如果下工夫,嗓音也不錯哪。”

  “我想沒有吧。”鑽石說。

  “你喜歡的那個女孩,女巫的玫瑰,我聽說跟拉必走在一起。不用說,他們一定會來。”

  “那到時候見了。”看來高大、英挺、冷漠的鑽石說道,離開。

  “現在連停下來說個話都高不可攀了。”泰瑞說:“雖然他會的豎琴都是我教的,不過對有錢人來說,那又算什麼?”

  泰瑞的敵意讓鑽石更加神經敏感,一想到宴會,便壓得他失去食欲。他一度以為自己生病,希望藉此躲掉宴會,但那天來臨,他也到場了。不像父親那般引人注目、顯赫誇張,但在場,微笑、跳舞。所有童年玩伴都在場,看來全都配對成婚,但打情罵俏仍滿天飛,還有幾個漂亮女孩老是在他身邊。他喝了很多釀酒師嘎其的上等啤酒,發現自己只有一邊隨樂起舞,一邊說笑,才能忍受音樂。於是他輪流與所有漂亮女孩跳舞,再與二度出現的人繼續共舞——當然,每個女孩都再度出現。

  這是阿金家有史以來最盛大的宴會,舞池從阿金家一路鋪設到鎮上綠地,一頂帳棚供老鎮民吃吃喝喝、說長道短,還有新衣服給孩子;更有雜耍、木偶戲團,有些應聘而來,有些自行上場,趁機想多撈些錢,享用免費啤酒。慶典總吸引巡迴表演者與樂師,這是他們賴以維生的場合,即使不請自來,也受到歡迎。敘事歌者嗓音深沉,嗡鳴風笛,對著山頂大橡樹下一群人唱《龍主行誼》。泰瑞樂團的豎琴、橫笛、六弦提琴、小鼓等樂手下台休息、喘口氣、喝杯酒時,新樂團跳上舞池。“嘿,拉必的樂團來了!”最靠近鑽石的漂亮女孩喊道,“快來,他們最棒!”

  拉必膚色淺淡,外貌俗氣,吹著雙簧木號角。和他在一起的,還有六弦提琴手、小鼓手,與吹橫笛的玫瑰。第一曲是踏步舞,節奏明快,對某些舞者來說簡直太快。鑽石和舞伴留在舞池中,兩人汗流浹背,氣喘吁吁舞畢,大夥兒歡呼鼓掌。“啤酒!”鑽石大喊,被一團年輕男女又笑又鬧地簇擁而去。

  他聽到身後下一首曲子響起,六弦提琴獨奏,男高音般渾厚哀傷的嗓音:《愛人去向》。

  他一口氣吞飲下整杯啤酒,身邊所有女孩看著他咽喉上健壯的肌肉,她們又笑又鬧,他則像受蒼蠅騷擾的馱馬般全身顫抖。他說:“喔!我不能……”穿過滿掛燈籠的釀酒攤,朝暮色飛奔。“他要去哪兒啊?”一人問道。另一人接口:“他會回來的。”然後她們又笑又鬧。

  曲子結束。“黑玫瑰。”鑽石在她身後黑暗裡喚著。她轉頭,看著他。兩人同高,她盤腿坐在舞臺上,他跪在草叢間。

  “來土堆這裡。”他說。

  她一語不發。拉必瞥向她,將木號角舉到唇邊。鼓手在小鼓上擊出三拍子,奏起水手的吉格舞曲。

  她再度轉頭張望,鑽石已經消失。

  泰瑞約一小時後帶著樂團返回,不感謝有喘息的機會,還因啤酒益發脾氣惡劣。他打斷演奏及舞蹈,大聲叫拉必滾開。

  “彈豎琴的,去彈鼻屎!”拉必說,泰瑞聽了大怒,圍觀群眾紛紛選邊支持,趁著短暫的爭吵高潮,玫瑰將橫笛放入口袋,偷偷溜走。

  遠離了宴會燈籠,四周一片黑暗,但她在黑暗中認得路。他在那裡。這兩年,柳樹都長起來了,綠色垂條及細長墜掛的葉片間,僅容方寸之地席坐。

  音樂重新奏起,遠遠傳來,夜風與河流流泄的呢喃,模糊了樂音。

  “你要做什麼,鑽石?”

  “說話。”

  他們在對方眼裡,只是聲音與陰影。

  “說。”她道。

  “我想請你跟我一起離開。”他說。

  “什麼時候?”

  “那時候。我們吵架的時候。我說錯了,我那時以為……”靜默漫長。“我以為可以繼續逃跑,和你。然後演奏音樂,以此維生。我倆一起。我本來想說這些。”

  “你沒說。”

  “我知道。我說錯了、做錯了。我背叛了一切。魔法、音樂,還有你。”

  “我還好。”她說。

  “是嗎?”

  “我不擅於吹橫笛,但也還過得去。你沒教我的,必要時,我用咒文搪塞。樂團的人也都不錯。拉必不像外表那麼討厭,沒人欺負我,收入也不錯。冬天,我跟媽媽一起住,幫她點忙。所以我還好。你呢,小鑽?”

  “一塌糊塗。”

  她開口想說些什麼,但沒說出口。

  “我想我們當時是孩子,”他說:“如今……”

  “什麼改變了?”

  “我下了錯誤決定。”

  “一次嗎?”她問:“還是兩次?”

  “兩次。”

  “事不過三。”

  兩人一段時間都沒說話。她可在扶疏葉影間隱約辨出他的身影。“你比以前高大了。你還會點起光嗎,小鑽?我想看你。”

  他搖頭。

  “那是你會,而我一直不會的事。而且你始終不能教我。”

  “我那時也不知道在做什麼。”他說:“有時靈,有時不靈。”

  “南港的巫師沒有教你怎樣才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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