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地海故事集 | 上頁 下頁
二九


  又一陣靜默。阿金瞥了妻子一眼,她就站在窗邊安靜聆聽。然後,他看著兒子。慢慢地,他臉上由怒氣、失望、迷惘、尊重交織而成的神色,被某種單純表情取代,一種共謀的神情,近乎促狹地眨眼。“我懂了。”他說:“那你決定你想要什麼?”

  一陣靜默。“這裡。”鑽石說,聲音平穩,沒看著父親,也沒看著母親。

  “哈!”阿金說:“這樣啊!我會說我很高興,兒子。”他一口吞下嫩豬肉餡餅。“我總覺得當巫師、跑去柔克,那些事啊,不太踏實,不太真實。而且你一到那裡,說實話,我便不知道這一切為了什麼,我這些事業。如果你留在這裡,就很合算了,懂嗎。真的很合算。這下好了!但是你聽好,你是不是就從巫師那裡逃走了?他知道你要離開嗎?”

  “不知道。我會寫信給他。”鑽石以嶄新平穩的聲音說。

  “他不會生氣嗎?人家都說巫師脾氣不好。驕傲得很。”

  “他是生氣,”鑽石道,“但他不會做什麼。”

  的確如此。阿金十分驚訝,鐵杉師傅分毫不差地送回五分之二的學費。包裹由阿金手下載運圓材到南港的車夫帶回,隨包附上一張給鑽石的字條,上寫:“真正技藝須心無旁騖。”外頭指示是以赫語符文寫成的柳樹,字條底有鐵杉簽寫的符文:鐵杉樹、受苦。

  鑽石坐在樓上自己明亮房間內的舒適床鋪上,聽母親一面歌唱,一面在屋內走動。他手握巫師的信,一再重讀其中短句與兩個符文。那日清晨他在土堆上誕生的冰冷呆滯心靈,接受了教訓。不用魔法。再也不用。他從未對魔法用心,這對他來說一向只是遊戲,與黑玫瑰玩的遊戲。即使他在巫師家中學到真言之名,即便明瞭其中蘊藏的美麗與力量,他也可以放開,任其滑落、遺忘。那不是他的語言。

  他只能對玫瑰訴說自己的語言,而他已失去她,任其離去。旁騖之心無法擁有真言。從現在起,他只能訴說責任的語言:賺取與花費、支出與收入、獲利與虧損。

  除此之外,空無一物。過去曾經有幻象、小咒語、化為蝴蝶的碎石、以活生生翅膀短暫飛行的木頭鳥。其實,從來沒有選擇。他只有一條路可走。

  阿金非常快樂,雖然自己並未意識這點。“老頭兒得回寶貝了,”車夫對林場管理人說,“他現在可跟新鮮奶油一樣甜。”阿金不知道自己有多甜,只想著人生多甜美。他買下芮崎樹園,所費不貲,但至少沒讓東丘的老洛伯買去,他與鑽石如今可將樹園潛力完全發揮。栗樹間長著許多松樹,應該砍除,當船桅、圓材、小木段賣,再重新種滿小栗樹,而後長成大林般的純栗樹林——大林是他栗樹王國的核心。當然,要很久以後。橡樹或栗樹不像赤楊及柳樹,隔夜就可竄高生長,但他還有時間。現在有時間了,孩子不到十七,自己只有四十五歲,正值壯年。前陣子他才感覺人有點老,不過那都是胡說,他正值壯年。最老的樹、無法結果的,都應該跟松樹一起砍下,可以從中搶救一些適合做傢俱的好木材。

  “好,好,好。”他經常對妻子說道,“瞧你,臉色又紅起來了,嗯?心肝寶貝又回到家了,嗯?不再哭哭啼啼了?”

  托莉便微笑輕撫他的手。

  一次,她沒微笑同意,卻說:“他回來是很好,可是……”然後阿金便不聽了。母親生來就擔心孩子,女人生來就不滿足。他何必聽托莉憂心這、憂心那,成天說個不停。她當然會覺得商賈生活配不上這孩子,甚至覺得連黑弗諾王位也配不上他。

  “一旦他幫自己找到一個女孩,他立刻就沒事了。”阿金隨意答話,好敷衍托莉。“你知道,像巫師那樣,跟巫師一起住,讓他有點退縮了。別擔心鑽石。等他看到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

  “希望如此。”托莉說道。

  “至少他沒再跟女巫的女兒見面。”阿金說:“這檔事倒解決了。”之後他才想到,妻子也不再拜訪女巫。幾年來,她們鬼祟地密切往來,不聽他的警告,如今阿纏再也不靠近房子一步。女人的友情絕不長久,他以此揶揄。他發現她在箱子及衣櫃中灑下防蛾侵襲的薄荷與克蟲粉,便說:“我還以為你會找那個智婦朋友來把蛾詛咒走。你們已經不是朋友了?”

  “不了。”妻子以溫軟平穩的聲音說道,“我們不是朋友了。”

  “這也是好事!”阿金坦承,“她那女兒怎樣了?聽說跟雜耍的跑了?”

  “是樂師,”托莉說:“去年夏天。”

  “命名宴,”阿金說:“孩子,應該稍微玩玩,聽聽音樂、跳跳舞。十九歲啦,是該慶祝慶祝!”

  “我那天得跟蘇兒的騾子去東丘。”

  “別,別,用不著。蘇兒可以處理,你留在家,好好享受宴會。你一直很賣力工作。我們來雇個樂團。這一帶最好的是誰?泰瑞跟他那夥人嗎?”

  “父親,我不想要宴會。”鑽石邊說邊站起身,肌肉劇烈顫抖。他如今比阿金高大,突然移動時會驚到人。“我要去東丘。”他說完便離開房間。

  “他是怎麼了?”阿金對妻子說,但其實是自問自答。她看看他,一語不發,沒回答。

  阿金出門後,她在帳房找到對帳的兒子。她看了看帳簿內頁,一張張、一串串的姓名、數字,帳務和額度、利潤與損失。

  “鑽兒。”她喚,他抬頭。他的臉龐依然圓潤泛紅,然而骨架漸壯,眼神憂鬱。

  “我不是故意要傷父親的心。”他說道。

  “如果他想舉行宴會,他自己會去辦。”她說。兩人嗓音相像,都較高亢,但音澤渾厚,帶有平穩的安靜、自製、內斂。她在他身邊桌旁板凳上坐下。

  “我不能,”他說完、稍歇,又繼續說,“我真的不想跳舞。”

  “他是在作媒。”托莉一本正經,但語氣寵溺。

  “我才不管那種事。”

  “我知道你不管。”

  “問題是……”

  “問題是音樂。”母親終於說道。

  鑽石點點頭。

  “兒子,你不須如此,”她突然激動地喊道,“沒有理由放棄你所愛的一切!”

  兩人並肩坐著,他端起她的手輕吻。

  “不該一概而論,”他說:“也許本當可以,卻不能。我離開巫師後發現了。我以為自己什麼都可以做,你知道的,魔法、音樂、父親的兒子、愛玫瑰……但事實卻非如此。不能一概而論。”

  “可以,可以!”托莉說:“每件事都相互連結,相互交纏!”

  “也許對女人來說可以。但是我……我不能心有旁騖。”

  “心有旁騖?你?你放棄巫術,是因你明白若不放棄,總有一天會背叛它!”

  看得出來,他聽到這字眼,受了震驚,卻未反駁。

  “但你為什麼,”她逼問,“為什麼放棄音樂?”

  “我必須心無旁騖。我不能在和養驢人家議價時彈豎琴;我不能一面思考該付采果工人多少錢好讓他們不被洛伯雇用,一面編寫歌謠!”此刻他聲音微微震顫;眼神不再哀傷,而是憤怒。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