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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大多數時間,學生應與師傅共處,或在擺放智典與真字書籍的房間內,研習真名列表或睡覺。鐵杉篤行早睡早起,但鑽石偶爾會有一時辰空檔。他總到港邊,坐在碼頭旁或港口邊臺階上,想著黑玫瑰。他一走出房子,遠離鐵杉師傅,便開始想著黑玫瑰,一直想,幾乎不含雜念。此事讓他略感驚訝,他以為自己應該想家、想媽媽。他的確經常想著母親,也經常想家,尤其在吃過一頓寒傖冷豆粥當晚餐,躺在空乏狹窄房中褥榻上時——鐵杉這位巫師過得不如阿金想像中奢華。鑽石從未在夜晚想著黑玫瑰。他想著母親,想著明亮房間及溫熱食物,一首曲子或許會進入腦海,他用心裡的豎琴練習演奏,漸入夢鄉。只有在碼頭邊,望著港口海洋、石碼頭、漁船時,只有在戶外,遠離鐵杉及屋子時,黑玫瑰才會進入思緒。

  因此,他珍視自己的自由時光,彷佛真正與她會面。他一直愛著她,卻從未明白自己愛她勝過任何人、任何事物。在她身邊,即使只是在碼頭邊想著,他才活著。在鐵杉師傅屋子及身邊時,從未感到全然活著。他感到有一部分死去。不是死亡,只是有一部分死去。

  幾次,坐在港口邊臺階上,聽著骯髒海水沖刷腳下臺階,海鳥與碼頭工人的喊叫交織成微弱、變調的音樂,他閉上眼,看到愛人在眼前如此清晰、如此貼近,不禁伸出手碰觸她。如果只是在想像裡伸手,如同演奏心中豎琴,他的確碰觸到她:他感覺她的手就在自己手裡,她的臉頰溫暖而沁涼、絲滑而粗糙,貼著自己的嘴。腦海裡,他對她說話;腦海裡,她回答。她的聲音,沙啞的聲音念著他的名字:鑽石……

  可是走在回南港的街上,他便失去她。他發誓要將她留在身邊、要想著她、當晚要想著她,但她悄然而逝。他一打開鐵杉師傅的家門,就背誦真名列表,或因時常感到饑餓而想著晚餐吃什麼。等到自己有一時半刻能再跑回港口,才能再想著她。

  因此,鑽石開始感到這些時辰是與她真實的相會,為此而活,卻要到雙腳踏上石子路,眼睛看到港口及遠端海天一線,方知自己為何而活,接著,憶起值得回憶的事。

  冬季過去,溫暖晚春接著寒冷早春來到,車夫帶來母親的信。鑽石讀後,將信拿給鐵杉師傅,說:“我母親在想,我今年夏天能否在家度過一個月。”

  “可能不行。”巫師回道,然後似乎注意到鑽石,便放下筆,說:“年輕人,我必須問你願不願意繼續隨我修習。”

  鑽石不知該說什麼。任憑自己選擇的念頭,未曾浮現心頭。“您認為我應該嗎?”鑽石終於問道。

  “可能不該。”巫師道。

  鑽石以為自己會感到放鬆、解脫,卻發現覺得挫折、羞愧。

  “我很抱歉。”他說,帶著相當的自尊,讓鐵杉抬頭瞥了他一眼。

  “你可以去柔克。”巫師道。

  “去柔克?”

  男孩張口瞠目,這模樣惹惱鐵杉,雖然鐵杉明白自己不該如此——巫師一向慣于年輕一輩驕矜自信,若有謙遜,必定是隨年紀而增。“我說,柔克。”鐵杉的語調說明自己不習慣必須重述。接著,因為這男孩,這個耳根子軟、受寵、愛做夢的男孩,以毫無怨尤的耐心贏得鐵杉喜愛,所以鐵杉大發慈悲,說道:“你應該去柔克,否則就找個巫師,學習你需要的智識。當然,你需要我能教你的事物,你需要真名。技藝始於真名,終於真名。但這不是你的天賦,你不擅長記憶真字,你必須奮力加以鍛煉。但顯然你的確有能力,需要培養、管束,這點別人會比我適任。”可見,無論多麼不可能,有時謙遜也會衍生謙遜。“如果你想去柔克,我會寫封信讓你帶去,請召喚師傅特別照顧你。”

  “啊。”鑽石歎道,大為震驚。召喚師傅的技藝可能是魔法技藝中最詭譎也最危險的。

  “也許我錯了。”鐵杉以冷淡平板的嗓音說道,“你的天賦可能在形意。也可能在塑形及變身這種平凡技能。我不確定。”

  “但您是……我真的……”

  “當然。年輕人,你自知的能力,真是少見地遲鈍。”這話說得嚴厲,鑽石硬了點骨氣。

  “我以為我的天分在音樂上。”他說。

  鐵杉隨手一揮,打散這念頭。“我說的是真正的技藝。現在,我要對你坦白。我建議你寫信給父母,我也會寫信給他們,告知你將前往柔克學院的決定。如果你決定去,或者去大港看看那裡的駐城法師願不願意收你,帶著我的推薦函,應該可行。但我不建議回家探望。家人、朋友,諸如此類的羈絆,正是你需要脫離的。從今,爾後。”

  “巫師沒有家人嗎?”

  鐵杉樂於看到男孩終於有點火氣。“巫師互為家人。”

  “也沒有朋友嗎?”

  “可能會成為朋友。我曾說過這是舒適的人生嗎?”鐵杉停頓,直視鑽石。“有個女孩。”鐵杉說。

  鑽石迎向他的視線片刻,低下頭,一語不發。

  “你父親告訴過我。女巫的女兒,兒時玩伴。他認為你教過她咒文。”

  “是她教我。”

  鐵杉點點頭。“在孩童間,這可以理解。現在幾乎不可能了。你懂嗎?”

  “不懂。”鑽石說道。

  “坐下。”鐵杉說。一晌後,鑽石坐在硬實高背椅上面對他。

  “我在這裡可以保護你,也確實保護了你。當然,你在柔克絕對安全,那裡的門牆……但如果你回家,你必須自願保護自己。對年輕人來說,這是件難事,非常困難……這是一場試煉,試煉你那尚未化為鋼鐵的意志、尚未見曉真正標的之心靈。我敦促你,別冒這個險。寫信給你父母,去大港,或去柔克。我會退給你半年費用,足以支付你起先的花費。”

  鑽石直挺挺靜坐。他近來漸像父親,身高體壯,雖然十分年輕,但看來已像個男子。

  “鐵杉師傅,您說您在這裡保護了我,是什麼意思?”

  “就像我保護自己一樣。”巫師說。片刻後,不耐煩地續道:“交換,孩子。我們為自己的力量而付出的力量,我們斷絕低下的存在。你一定知道,每個真正的力之子都獨身。”

  一陣沉默,接著鑽石問:“所以您負責……讓我……”

  “當然。這是我身為老師的責任。”

  鑽石點點頭,說:“謝謝您。”他隨即起身。“請容我告退,師傅,我必須思考。”

  “你要去哪兒?”

  “去碼頭邊。”

  “最好留在這兒。”

  “我在這裡無法思考。”

  鐵杉或許已明瞭自己的敵手是誰,但他已表明不再是他師傅,便無法昧著良心命令他。“艾希裡,你有真正的天賦。”鐵杉以在阿米亞泉賜與男孩的真名喚道,此名在太古語中意指柳樹。“我不完全瞭解你的天賦,我想你根本不瞭解。小心!錯用天賦,或拒用天賦,可能會導致極大遺憾。極大的傷害。”

  鑽石點點頭,滿心痛苦悔恨,柔順但意志堅定。

  “去吧。”巫師說,鑽石離開。

  之後,鐵杉方知不該讓孩子離開屋子,他低估了鑽石的意志力,或是那女孩在男孩身上施加的魔法效力。早上交談後,鐵杉繼續工作,注釋古老咒語,直到晚餐時分想起自己的學生,直到他獨自用畢晚餐,才承認鑽石已經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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