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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爸爸。他看到我們在練習的一些東西,說鐵杉認為我該跟著去修習,因為不去可能會很危險。喔!”鑽石用雙手敲打頭。

  “但你的確有天分。”

  鑽石哀鳴一聲,用指節搔搔頭皮,坐在兩人舊時遊樂場的泥巴上,柳林深處遮蔭的小空間。兩人可清楚聽到河流躍過鄰近石頭,聽到遠方鐵匠鋪傳來的鏗鏘敲擊。女孩面對他坐下。

  “你看看你會做的那些事,”她說:“如果你沒有天分,那你什麼都不可能會的。”

  “小聰明,”鑽石模糊地說:“只夠耍些把戲。”

  “你怎麼知道?”

  玫瑰的皮膚十分黝黑,有雲霧般濃密鬈髮、薄薄嘴唇、專注認真的面孔。四肢裸露而骯髒,裙子及外套破舊不堪。她骯髒的腳趾及手指纖細優雅,一條紫水晶項鍊在扣子掉光的破爛外套下閃耀。她母親阿纏靠著治癒術、醫療、接骨接生或販賣尋查咒、愛情靈藥、安眠藥漿等,賺取豐厚生活費。她有錢讓自己和女兒穿新衣、買新鞋、保持清潔,但她從未想要這麼做,家事也非她的興趣。她與玫瑰大多靠白煮雞及炒蛋度日,因為經常有人以家禽抵帳。兩房住屋的庭院裡雞貓橫行。她喜歡貓、癩蛤蟆、珠寶。紫水晶項鍊是她為阿金的伐木工頭成功接生兒子所獲的報償。阿纏不耐地比劃咒語時,手上一條條鏈子手環便閃爍敲擊。有時她會讓一隻小貓坐在肩膀上。她不是呵護孩子的那種母親。玫瑰七歲時便質問她:“你如果不想要我,為什麼生下我?”

  “沒生過孩子,怎能好好接生?”她母親說道。

  “所以我只是練習品!”玫瑰咆哮。

  “一切都是練習。”阿纏說。她個性並不乖戾,雖然極少想到要為女兒盡什麼心力,卻從未傷害她、責駡她,女兒要晚餐、自己的癩蛤蟆、紫水晶項鍊、巫術課程等,有求必應。如果玫瑰要求,她也會提供新衣服,但玫瑰從未這般要求。她自幼年便開始照顧自己,這是鑽石愛她的原因之一。有了她,他懂得什麼是自由;沒有她,他只能透過聆聽音樂、歌唱、演奏音樂,獲得自由。

  “我的確有天分。”他現在說道,又搓太陽穴,又扯頭髮。

  “別再虐待你的頭了。”玫瑰告訴他。

  “我知道泰瑞認為我有。”

  “你當然有!泰瑞怎麼想又如何?你的豎琴已經彈得比他這輩子彈得要好九倍!”

  這是鑽石愛她的另一個原因。

  “有巫師樂手嗎?”他問,抬起了頭。

  她沉思,“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莫瑞德及葉芙阮會互相詠唱,而且他是法師。我想柔克有個誦唱師傅,教導歌謠、歷史。但是我從來沒聽過巫師當樂手。”

  “我覺得沒什麼不可以。”她永遠覺得沒什麼是不可以的。又一個愛她的理由。

  “我總覺得兩者似乎滿像。魔法和音樂、咒文和曲調。有一點是:你一定要把這兩樣做得完全正確。”

  “練習,”玫瑰語氣頗酸地說:“我知道。”她向鑽石彈起一顆小石子,石子在半空變成蝴蝶;他向她回彈一顆石子,兩隻蝴蝶交互飛舞,翻騰片刻,才落回地上變為石頭。鑽石及玫瑰曾玩出幾種彈石子花招。

  “你應該去,小鑽。”她說:“看看是怎麼回事也好。”

  “我知道。”

  “要是你能成為巫師該有多好!喔!想想你能教我的事情!變形……我們可以變成各種東西!變成馬!變成熊!”

  “變成鼴鼠。”鑽石說:“說真的,我好想躲進地裡。我一直以為獲得真名後,爸爸會叫我學他那些東西。但這一整年,他一直拖延。我猜他老早就有這個念頭。但如果我去那裡,發現我當巫師的能力也不比我當記帳員好多少,那怎麼辦?為什麼我不能做我有把握的事?”

  “嗯,你為什麼不能都做?至少魔法跟音樂一起?記帳員隨時都能請。”

  她大笑,瘦削臉龐登時一亮,細薄的唇張開,雙眼瞇起。

  “喔,黑玫瑰,”鑽石說:“我愛你。”

  “你當然愛我。你最好愛我。要是不愛,我就對你施法。”

  兩人膝行靠前,臉對臉,雙臂垂下,雙手相連,吻遍彼此臉龐。在玫瑰唇下,鑽石的臉如梅子般光滑飽滿,唇上及下頷邊微微刺痛,那是他剛開始刮鬍子的地方;在鑽石唇下,玫瑰的臉龐光滑如絲,只有一邊臉頰微微粗糙,她剛才用髒手抹過。兩人更靠近些,胸腹相觸,但雙臂依然垂在兩側。他們繼續親吻。

  “黑玫瑰。”他在她耳畔吐出,他為她取的秘密名字。

  她一語不發,只是非常溫暖地朝他耳朵吐氣,他呻吟一聲。他的雙手緊握她的。他稍微後退、她也後退。

  兩人跪坐在地。

  “小鑽,”她說:“你走了,我會好難過。”

  “我不會走,”他說:“哪裡都不去。永遠不去。”

  但他依然下至黑弗諾南港,搭乘父親的一輛馬車,由父親的一名車夫駕駛,與鐵杉師傅同行。照例,人們依法師建議行事;受巫師之邀成為其門生或學徒,亦非等閒榮譽。鐵杉已于柔克贏得巫杖,慣于有男孩前來乞求測試有無天賦,或乞求受教于門下。他對這男孩有點好奇,在開朗良好的教養下,似乎隱藏某些勉強或自我懷疑。有天分一事,是父親的主意,不是男孩的,這倒不尋常。但相較平民,這種事在富人間或許沒那麼怪。無論如何,男孩帶著一筆以金幣、象牙預付的學費而來,為數十分可觀。如果他有資質可成為巫師,鐵杉便會訓練他;若他僅有鐵杉懷疑的曇花一現,那他會隨著剩餘費用遭遣返回家。鐵杉誠實、正直、不幽默,是學者型巫師,對感情或理念少有興趣。他的天分在於真名。“技藝始於真名,終於真名。”他說。的確如此,但起點與終點間,可能還有不少內容。

  因此,鑽石沒有學習咒文、幻象、變換,或其餘鐵杉視之俗麗的伎倆,而是在舊城一條狹隘後巷,巫師狹隘房屋深處,一間窄室內,坐著背誦長長真名,創生語中的力量真字。植物與植物構造、動物與動物構造、島嶼與島嶼地理、船的部位、人體構造……這些真名一向毫無意義、毫無句法,只是列表。長長的列表。

  他的思緒遊蕩。讀到“睫毛”的真名是希亞紗,就感覺睫毛如蝶吻般拂過臉頰,深黑的睫毛。他驚訝得抬起頭,不知是什麼碰觸了他。之後,他試圖複誦時,啞不成聲。

  “記憶、記憶!”鐵杉道,“天分缺乏記憶也枉然!”他不嚴厲,但也不妥協。鑽石渾然不知鐵杉對自己有何評價,或許頗低。有時巫師要他隨同前往工作,大多是在船隻及房屋上施予安全咒文、淨化井水、參與議會,他們極少發言,但專注聆聽。另一位巫師不在柔克受訓,卻擁有治癒天分,照顧南港的疾患與老死,鐵杉樂於讓他善盡職責。鐵杉的喜悅在於研習,就鑽石所見,也在於全然不用魔法。“維持一體至衡,均在此。”鐵杉說。還有“知識、秩序、控制”。這些詞他頻繁複誦,在鑽石腦海中自成曲調,一遍又一遍唱著:知識、秩——序、控——制……

  鑽石將真名列表配上自編曲調後,背誦得快多了,但如此一來,曲調便成為真名一部分。他會放聲清唱,聲音已恢復為強勁沉厚的男高音,這讓鐵杉皺眉,因鐵杉家非常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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