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地海孤雛 | 上頁 下頁
四七


  “老女巫,你認識的老蘑絲,她身子不大好。她說,既然我要下到中穀來,她說:‘告訴葛哈太大,我在死前想見她一面,如果她願意來。’”

  烏鴉嘴,晦氣的烏鴉嘴,恬娜想,滿腔怨恨地瞪著帶來壞消息的信差。

  “她生病了?”

  “病人膏肓。”鎮生說,浮起一抹可能想表達同情的虛假微笑。“冬天生的病,她很快變得衰弱,所以她說要告訴你,她很想在死前見你一面。”

  “謝謝你帶來的消息。”恬娜肅然說道,轉身進房。鎮生與星火一同進了羊舍。

  他們準備晚餐時,恬娜對格得及瑟魯說:“我必須去。”

  “當然,”格得說:“你若想,我們三人可以一起去。”

  “你願意嗎?”終於在一整天後,她的臉龐亮起,烏雲退散。“噢,”她說:“這……這好……我不想問……我想或許……瑟魯,你想不想回小屋,歐吉安的小屋,一下下呢?”

  瑟魯靜靜思索。“我可以看看我的桃樹。”她說道。

  “是的,還有石南,還有西皮,還有蘑絲……可憐的蘑絲!我多麼想,我多麼想回到那裡,但總覺得不對勁。有個農莊要管,還有所有的……”

  她感覺好像有別的原因阻止她回去,不允許自己想著回去,甚至在渴望回去之前,都不知道存在這麼一個原因。但無論原因為何,均如灰影,如遺忘的文字一般,隱匿而逝。“不知有沒有人照顧蘑絲,有沒有人去找治療師。她是高陵上唯一的治療師,但弓忒港那兒一定有人能幫她。可憐的蘑絲!我想去……現在太晚了,但明天,明天一大早。主人可以自己顧早餐!”

  “他學得會的。”格得說道。

  “不,他不會。他會找個笨女人幫他弄。啊!”她環顧廚房,表情明亮而炙烈。“真不想將我這二十年來刷在這張桌子上的心血都留給她。希望她懂得珍惜!”

  星火把鎮生帶進屋內用晚餐,而依照一般待客之道,必須供他當晚住宿,只是買羊人不願留下過夜。如果他留下,睡的就是她家的床,恬娜對此念頭毫無好感。在春夜深藍暮色裡,她滿意地看他返回村裡招待人家中。

  “兒子,我們明天一大早就要出發去銳亞白。”她對星火說,“鷹跟瑟魯,還有我。”

  他看起來有點害怕。

  “就這樣走了?”

  “你也是這麼走,這麼回來的。”他母親說道,“現在,星火,仔細聽著:這是你父親的錢箱,裡面有七塊象牙片,還有老橋男的借據,不過他還不出來,因為沒東西可還。這四片安卓錢是火石連續四年將羊皮賣給谷河口修船商所賺來的,你那時還小。這三片黑弗諾錢,是索力跟我們買高澗農莊時付的錢。是我讓你父親買下那座農莊,也是我幫著他清理,脫手賣掉,所以我拿這三片,因為是我賺的。其餘的,還有這座農莊,是你的。你是主人。”

  高瘦的年輕人站在那兒,呆望錢箱。

  “全部拿去吧,我不想要。”他低聲說道。

  “我不需要這些,但謝謝你,兒子。留著這四片。你結婚時,算是我送給你妻子的禮物。”

  她將盒子收回火石一向放置的地方,櫥櫃最上層的大盤子後面。“瑟魯,現在去把東西收好,我們明天一大早就要出發。”

  “你什麼時候回來?”星火問,語氣讓恬娜想起過去躁動、孱弱的孩子,但她只說:“孩子,我不知道。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就會來。”

  她忙著拿出旅行靴履及背包。“星火,”她說道,“你可以幫我個忙。”

  坐在爐火邊的他,看起來茫然陰鬱。“什麼事?”

  “找個時間去穀河口一趟,見見你姐姐,告訴她我回高陵去了。跟她說,如果她需要我,就送個信來。”

  他點點頭,看著格得已習於旅行,整齊迅速地收起少數私人物品,將盤子放好,讓廚房回復整齊。之後,他坐到星火對面,將一條繩子穿過背包上的孔眼,好束起開口。

  “這得用種特殊的結,”星火說:“水手結。”

  格得沉默地從壁爐另一端將背包遞給他,看著他沉默地示範繩結。

  “像這樣滑動。”他說道,格得點點頭。

  ***

  他們在黑暗寒冷的清晨離開農莊,太陽很晚才會照到弓忒山西面。在太陽終於繞過碩偉南峰,照耀在他們背上之前,只能靠走路保暖。

  瑟魯走路的速度已是去夏的兩倍,但這段路程仍需時兩天。下午時分,恬娜問道:“我們今天要不要去橡木泉?那裡有個旅舍之類。我們在那裡喝了杯牛奶,記不記得,瑟魯?”

  格得抬頭,悠悠看著山邊。“我知道有個地方……”

  “很好。”恬娜說道。

  在路上還不到可以看見弓忒港的高處轉角前,格得轉向路邊一片伸入陡峭山坡的森林。西下落日為樹幹間與樹枝下的陰暗斜斜送入一道道紅金色光芒。三人沿著恬娜不識的小徑爬了半哩多,突然遇到山坡的一道小階,或是平臺,背後的山崖及圍繞的大樹阻擋強風進入這片碧綠草地。從那裡,可以直直望向北方高山,而從巨大杉樹間可以清晰看到西海。一片寂靜中,只有風襲時的林濤。一隻山雲雀悠長甜美地在陽光下唱著,然後落入鳥巢,隱藏在人跡罕至的翠草間。

  二人吃著麵包及乳酪,看著黑暗從海面往高山蔓延,用披風堆成床鋪睡下,瑟魯靠著恬娜,恬娜靠著格得。恬娜深夜裡醒來,附近一隻貓頭鷹正呼呼叫,重複如鐘鳴般的甜美樂音,而在遠方山上,它伴侶回應如鐘聲魅影。“我要看著星辰落入海裡。”但她隨即又懷著心中寧靜,墜入沉眠。

  她在灰白清晨蘇醒,發現格得坐在身旁,披風緊裹肩膀,穿過樹林望向西方。他黝黑的臉龐十分沉定,全然靜默,如同她許久以前在峨團海邊所見。現在,他的雙眼不同於當時的低垂,而是望向浩瀚無涯的西方。隨著他的眼神,她看到旭日初升,玫瑰與金色榮光,澄澈地映照在整片天際。

  他轉頭身面對她,而她說道:“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愛上了你。”

  “賜生者。”他說道,然後俯身向前,吻著她的胸脯與口唇。她擁抱他片刻。兩人站起,喚醒瑟魯,繼續前行。他們走入樹林時,恬娜回頭向那片小草地望了一眼,彷佛命令它,守護她曾在此感到的喜悅。

  旅行第一天的目標通常只是前進;今天,他們會抵達銳亞白,恬娜滿心掛記的都是蘑絲阿姨,想著她發生什麼事、是不是真的瀕臨生死邊緣。但隨著天色及路程的進展,她的腦海無法抓住關於蘑絲的思緒或其餘念頭。她很疲憊,不喜歡再次走向死亡的感覺。他們經過橡木泉,沿峽谷向下,再度爬坡。抵達最後一段通往高陵的漫長上坡路時,她雙腿沉重難舉,思緒駑鈍混亂,牢抓某個字或景象,直到它變得毫無意義。歐吉安家裡的碗盤櫃,或是看到瑟魯的玩具草袋而浮現的“骨頭海豚”幾個字,不斷重複。

  格得邁著輕鬆的旅人步伐節奏,瑟魯在旁疲累行走。不到一年前,同個瑟魯因為這段長坡累得不成人樣,必須讓人抱。但那是因為歷經更漫長的全天跋涉,而孩子當時尚未自她遭受的懲罰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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