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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弓忒島上的女人’。你是這麼告訴我的。”

  “但他們在問,誰會是下任大法師。”

  “然後未獲得那問題的答案。”

  “‘法師的爭論永無休止’。”恬娜平板地說道。

  格得咬斷線頭,無用的一端纏繞在兩指間。

  “我在柔克也學會了點詭辯,”他承認,“但我想這不是詭辯。‘弓忒島上的女人’不能成為大法師。沒有女人能成為大法師。她會在成為時,毀壞她所成為的。柔克法師是男人,他們的力量是男人的力量,他們的知識是男人的知識。男人與法術建立在同一塊礎石上,力量屬於男人。如果女人有力量,那男人除了是不會生育的女人外,還能是什麼?而女人將只不過是能生育的男人罷了。”

  “哈!”恬娜吐了一口氣。過一會兒,略帶狡獪地說:“不是有過女王嗎?難道她們不是力之女?”

  “女王只是女的王。”格得說道。

  她從鼻子哼了兩聲。

  “我是指,男人賦予她力量,男人讓女人使用他們的力量。但這不是她的,不是嗎?並非‘因為她是女人,所以擁有力量’,而是‘即使她是女人,她也有力量’。”

  她點點頭,伸個懶腰,坐離紡輪。“那麼女人的力量是什麼?”她問道。

  “我認為,我們不知道。”

  “什麼時候女人會因身為女人而擁有力量?我想是在孩子上吧。有一陣子……”

  “也許是在她的房子裡時。”

  她環顧廚房。“但門關著,”她說,“門都鎖著。”

  “因為你很珍貴。”

  “喔,是的。我們很珍貴,只要我們沒有力量……我記得自己如何學到這個教訓!柯琇威脅我,我,第一女祭司!我當時發現自己的無助。我尊貴,但她有力量,來自神王那男人。這讓我多生氣啊!而且嚇到了我……雲雀跟我討論過此事。她說:‘為什麼男人害怕女人?’”

  “如果優勢只建立在對方的弱處上,便活在恐懼中。”格得說道。

  “對,但女人好像害怕自己的優勢,害怕自己。”

  “是否有人教導她們信任自己?”格得問,他說著,瑟魯又進來繼續做事。他與恬娜眼神相對。

  “沒有,”她說:“沒人教導我們信任。”她看著孩子在盒中堆砌木柴。“如果力量是信任,”她說道,“我喜歡這字眼。如果不是這些安排:人外有人、王、大師、法師及主人,一切好像都無謂。真正的力量、真正的自由,存于信任,而非蠻力。”

  “如孩童信任父母。”他說道。

  兩人沉默。

  “世風如此,”他說,“連信任都可令人腐敗。柔克的男人相信自己與彼此。他們的力量是純正的,純正得不受一絲玷污,因此他們將純正誤認為智慧。他們無法想像自己會犯錯。”

  她抬頭望著他。他從未如此談過柔克,完全客觀、抽離。

  “也許他們需要女人來指出這點。”她說道,而他笑了。

  她重新轉起紡輪。“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如果能有女王,為什麼不能有女大法師。”

  瑟魯凝神傾聽。

  “扇火止沸,炊沙成飯。”格得說道,一句弓忒成語。“王由他人賦予權力,而法師的力量是他自己的,是他自己。”

  “而且是男性力量。因為我們甚至不知道女人的力量是什麼。好吧,我懂了。可是無論如何,他們為什麼不能找個大法師——一個男大法師?”

  格得研究長褲襤褸的內側縫邊。“嗯,”他說:“如果形意師傅不是回答他們的問題,便是回答他們沒問的問題。也許他們應該問。”

  “這是個謎語嗎?”瑟魯問道。

  “是的,”恬娜說:“但我們不知道謎面是什麼,只知道謎底是:弓忒島上的女人。”

  “有很多。”瑟魯思索一刻後說,顯然心滿意足,走出門,搬運下一批柴火。

  格得看著她離開。“一切都改變了,”他說:“一切……恬娜,有時候我想,我在想黎白南的王治是否只是開端。道……而他是道的守護者,不是過客。”

  “他看來那麼年輕。”恬娜溫柔說道。

  “跟莫瑞德當年遇上黑船時一樣年輕。跟我一樣年輕,我在……”他住口不言,透過窗戶看著光禿樹木外的灰白冰凍田野。“或是你,恬娜,在那黑暗的地方……年輕或老是什麼呢?我不知道。有時我感覺自己彷佛活了一千年,有時我感覺自己的人生像透過牆壁隙縫的一瞥驚鴻。我死過,也重生過,在旱域、在太陽下的這裡,不只一次。而《創世歌》告訴我們,我們曾回歸,並將永遠回歸源頭。而源頭永不止歇。‘惟死亡,得再生……’我帶著山羊在山上時,想著這點,白晝似乎永無止境,但在夜幕降臨前,時間又像靜止不動,然後又是早晨……我領會羊的智慧。所以我想,我悲哀什麼?我哀悼誰?大法師格得嗎?為什麼牧羊人鷹會為他感到哀傷羞辱?我做了什麼該感到羞辱的事嗎?”

  “沒有,”恬娜說:“沒有,永遠不會!”

  “喔,會的,”格得說:“人類的偉大奠於恥辱,由其而生。因此,牧羊人鷹為大法師格得哭泣,同時也盡其所能,如牧童般照顧羊群……”

  一會兒後,恬娜微笑。她略為害羞地說:“蘑絲說你像才十五歲。”

  “我想應該差不多。歐吉安在秋天為我命名,來年夏天我便去了柔克……那男孩是什麼?一份空無……一種自由。”

  “瑟魯是誰,格得?”

  他沒回答,直到她以為他不會回答時,才說:“被如此創造……她還能有什麼自由?”

  “所以我們便是我們的自由?”

  “我想是的。”

  “你力量滿灌時,彷佛得到人類最頂級的自由。但付出了什麼代價?什麼讓你自由?而我……我被創造,像陶土一樣,被那些女人的意志塑造。她們服侍太古力,或是服侍建立所有儀式、道法、場所之男人,我分不清楚該是如何。然後我自由了,與你還有歐吉安一道,在那片刻。但那不是我的自由。它只給了我選擇,而我做了選擇。我選擇像陶土一般塑造自己,好用於農莊、農夫及我們的孩子上。我將自己塑成容器,我明白它的形狀,但不明白陶土;生命舞動我,我認識舞步,但我不知道舞者是誰。”

  “而她,”格得在長長沉默後說,“如果她有朝一日能起舞……”

  “人們會懼怕她。”恬娜悄聲道。爾後孩子進了屋,談話主題便轉向在火爐邊盒中發脹的麵包麵團。他們如此交談,安靜冗長,從一件事到另一件,回顧、反復,超過短暫半日,用語言將兩人生命中那些未曾分享的歲月、行事、思緒,紡織,縫合為一。然後,他們將再度沉默,工作、思考、夢想,身旁伴著沉默的孩子。

  冬季如此度過,直到羔羊誕生的季節降臨。白晝延長轉亮時,工作暫時變得十分沉重。爾後,燕子從陽光下的島嶼,從南陲有戈巴登星閃亮在終結星座之處飛來,但燕子間彼此的絮語,只講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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