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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第十章 海豚 The Dolphin

  她不會放開孩子,不會將孩子交給他們。船上都是男人,過了很久,她才開始領略他們正對她說些什麼、已經做了什麼、正發生什麼事。她明白自己誤認為兒子的年輕男子身分為何後,感到自己彷佛一直明白這點,只是無法思考。她方才什麼都無法思考。

  他已從碼頭走回船上,站在橋板邊,與一名看似船長的灰發男子談話。他瞥了恬娜一眼,她依然抱著瑟魯,蹲踞在甲板上欄杆與轆轤圍成的角落裡。漫長一天的疲累壓過恐懼,瑟魯正緊靠恬娜熟睡,把她的小背袋當作枕頭,披風當毯子。

  恬娜緩緩站起身,年輕男子立刻來到她身邊。她拉直裙襬,試著撫平頭髮。“我是峨團的恬娜。”她說。他停住腳步。“我想你就是王。”

  他很年輕,比兒子星火還要年輕,大概還不到二十歲,但某種氣質讓人感覺他一點都不年輕,某種眼神讓她想到:他曾通過火的試煉。

  “夫人,我是英拉德的黎白南。”他說,而他正要對她鞠躬,甚至下跪。她抓住他的手,兩人面對面站著。“別對我鞠躬下跪,”她說:“我也不如此對你!”

  他驚訝地笑了,然後握她的手,坦率盯著她。“你怎麼知道我在找你?你是來找我的嗎?就是那人……?”

  “不,不。我在逃開……他……逃開……逃開一些惡棍……我打算回家,如此而已。”

  “回峨團?”

  “噢,不是!到我的農場去。中穀。在弓忒這兒。”她也笑了,笑中帶淚。現在可以流淚,也將開始流淚。她放開王的手好擦眼睛。

  “中穀在哪裡?”他問道。

  “往東南,繞過那邊的岬角。港口在穀河口。”

  “我們會帶你去。”他說道,很高興能夠為她效勞。

  她微笑地擦擦眼,點頭接受。

  “喝杯酒,吃點東西,休息一會兒。”他說:“還有一張床給你的孩子。”在一旁靜待的船長下了令。彷佛在很久以前見過的那位光頭水手上前,想抱起瑟魯。恬娜擋住他,她無法允許他碰瑟魯。“我來抱她。”她聲音尖銳。

  “太太,那裡有臺階,我來就好。”水手說。她明白這是好意,但就是無法允許他碰觸瑟魯。

  “讓我來吧。”年輕人——王——說道,詢問地瞥了她一眼後,跪下,摟起熟睡孩子,抱過艙房門口,小心翼翼走下梯子。恬娜跟隨在後。

  他生疏而溫柔地將她放在一間小艙房床板上,披風覆蓋好,邊緣塞緊。恬娜由著他做。

  在一間跨越船艉的較大艙房中,一扇長窗俯望暮色滿滿的海灣,他請她在橡木桌邊坐下,從少年水手手中接過託盤,在厚重玻璃杯內注滿紅酒,請她品嘗鮮果及糕餅。

  她品嘗酒液。

  “好酒,可惜不是龍年。”她說道。

  他像普通少年般,毫無防備地面露驚訝。

  “這酒是從英拉德來的,不是安卓群嶼產的。”他怯怯說道。

  “這酒很好。”她向他保證,又喝了一口。她拈起一塊糕餅,是塊鬆脆餅,豐潤而不甜膩;綠色、琥珀色的葡萄甜中帶酸;食物與紅酒的鮮明味道宛如系泊船艦的繩索,將她再次系留於人間、回復理智。

  “我方才極端害怕。”她道歉,“我想我會很快回復理智。昨天……不,今天,今早……有……咒法……”這詞讓她幾乎說不出口,她結巴吐出,“我想,有人對我施下……詛……詛咒,奪去我的言語、我的神志。所以我們逃離,但正好碰上那男人,就是他……”她絕望地抬頭望著凝神聆聽的男子,他沉著的眼神讓她說出必須說的話。“他就是讓那孩子傷殘的其中一人。他和她父母。他們強暴她、鞭打她,還燒傷她。陛下,世上竟有這樣的事!這種事居然發生在孩子身上。然後他一直跟著她,要奪走她。然後……”

  她止住,喝口酒,強迫自己品嘗味道。

  “為了逃離他,我跑向你。跑向避難所。”她環顧四周,看著雕鑿而成的低矮艙梁、光滑桌面、銀託盤、年輕人削瘦沉靜的臉。他的頭髮烏黑柔軟,皮膚是澄澈的紅銅色,衣著講究卻樸實,不戴任何鏈子、戒指,或象徵權力的裝飾。但他看起來就有君王的氣魄,她想。

  “我很遺憾我任他離去。”他說道:“但可以再找到他。誰在你身上施加法咒?”

  “一個巫師。”她不願說出名字。她不願回想一切。她想將一切拋諸腦後,毋須報復,毋須追逐。讓它們盡留在自己的怨恨中,將它們放諸身後,遺忘。

  黎白南沒有追問,但問道:“你在你的農莊,可否免受他們侵擾?”

  “我想可以吧。如果我不是這麼疲累、被擾亂……被……擾亂意識,以致無法思考,我不會怕悍提。他能做什麼?在一條人聲鼎沸的街道上?我不應逃離他。但我只感受到她的恐懼,她那麼幼小,只知道畏懼。她必須學會不再怕他,我必須教導她這點……”她神志游離,卡耳格的思緒流入腦海。她剛剛是說卡耳格語嗎?他會以為她瘋了,一名喃喃自語的老瘋婦。她偷偷抬頭望他一眼,他黑亮雙眸沒望著她,而凝望一盞低懸玻璃油燈中的火苗,一簇細小、靜止、清澄的火焰。他的臉對年輕人來說,太過憂傷。

  “你是來找他的。”她說道:“找大法師。雀鷹。”

  “格得。”他說,帶著淡淡微笑看她。“你、他,還有我,以真名示人。”

  “你跟我,是的。但他,只對你我如此。”

  他點點頭。

  “妒恨的人、惡意的人,對他造成危險,而他現在沒有……沒有抵抗的能力。你知道嗎?”

  她無法勉強自己說得更明白,但黎白南說道:“他告訴我,他身為法師的力量已經消失了。傾用來拯救我及所有人。但這很難相信。我不想相信他。”

  “我也是。但的確如此。因此,所以他……”她再度遲疑,“他想獨處,直到傷痛完全癒合。”她最後謹慎說道。

  黎白南說道:“他與我一同在黑暗之地,在旱域。我們一同死去,一同翻越該處山脈。人也可以翻越山脈返回人世,有路可走。他知道。但那山脈名為苦楚。那些石頭……石頭會割人,而傷口不易痊癒。”

  他低頭看著雙手。她想著格得那劃破割裂的雙手,緊握掌上傷口,迫使割痕貼攏閉合。

  她自己的手握住口袋裡的小石子,她在那條陡坡上撿起的真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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