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地海孤雛 | 上頁 下頁


  “葛哈,”瑟魯蹲在桃樹下說,看著埋覆桃核的堅土,“龍是什麼?”

  “偉大的生物,”恬娜說:“外表像蜥蜴,但比船還長,比房子還大。還有翅膀,像鳥兒一樣。它們還會吐火。”

  “它們會來這兒嗎?”

  “不會。”恬娜說。

  瑟魯沒再問了。

  “蘑絲阿姨告訴你龍的事嗎?”

  瑟魯搖搖頭。“是你說的。”她道。

  “啊。”恬娜說,又立刻接著說:“你種的桃子需要水才會長大。一天一次,直到雨季來臨為止。”

  瑟魯起身,小跑步繞過房子到井邊。她雙腿完美無傷。恬娜喜歡看她走或跑,黝黑、沾滿塵土的漂亮小腳踏在土地上。她搖搖擺擺端著歐吉安的水壺回來,在種子上傾倒一陣小洪水。

  “所以你記得人跟龍都是同一族的故事……人類向東往這裡來,但龍待在遙遠的西方諸島。很遠、很遠的地方。”

  瑟魯點點頭。她看起來毫不專心,但恬娜說到“西方諸島”並指向海邊時,瑟魯將臉轉向豆藤架與擠奶棚間可見的高闊明亮天際。

  一頭山羊出現在擠奶棚屋頂,側向她們,尊貴地端著頭,顯然自以為是高山山羊。

  “西皮又逃掉了。”恬娜說。

  “嗨嘶——嗨嘶——”瑟魯跑去,學石南喚羊,石南也出現在爬滿豆藤的欄杆邊,抬頭對羊喚“嗨嘶”,但羊毫不理睬,若有所思地呆望豆藤。

  恬娜放她們去玩抓西皮的遊戲。她閒步穿過豆田走向崖邊,沿著懸崖漫步。歐吉安的屋子遠離銳亞白村,也比任何房子都靠近高陵邊緣,這裡有片陡峭綠坡,岩塊散露,可放牧羊群。愈向北行,崖坡愈陡,最後垂直而落。小徑上,崖壁裸岩漸露,直至村北約莫一哩外,石崖縮窄成一層尖出的紅色砂岩,兩千呎下方是侵蝕崖底的海洋。

  高陵盡頭寸草不生,只有地苔和石疙瘩,還有藍雛菊東一朵西一朵散生,因風大而矮縮,像掉在粗糙崩落岩石上的鈕扣。崖北及崖東面向內陸,是片狹長沼地,弓忒山黝暗峻聳的嶺側擢拔于上,林樹遍佈,幾至山峰。懸崖本身高聳海灣之上,必須俯視,才能看到海岸邊緣與模糊的艾薩里低地。除此之外,以南以西均只有海天一色。

  恬娜住銳亞白時,很喜歡漫步至此。歐吉安愛森林,但她曾住在沙漠,方圓百里只有無盡夏日中一手一瓢灌溉出的磊砢老桃樹及蘋果樹,除此之外,毫無綠意、濕意或愜意,僅有一座大山、一片平原及天空,因此她喜歡懸崖甚于密閉樹林。她喜歡頂上空無一物。

  她也喜歡地苔、灰地疣、無莖雛菊,她熟悉這些。她一如以往,坐在離崖邊幾呎外的山岩,望向海面。日光炎熱,但不息的海風吹去臉與手上的汗意。她倚手後靠,心無一念,唯有太陽、海風、天空及海洋,向太陽、海風、天空、海洋敞開一切。但左手喚醒她注意,讓她轉身看看是什麼在搔弄她的掌跟。原來是株小小荊棘,躲在砂岩縫隙中,怯怯向光與海風伸展無色針棘。疾風逼它硬生生點頭,但它依然在岩縫中紮根,抗拒風力。她凝視它良久。

  她再度望向海面,看到海天交會的迷蒙藍暈裡,一抹島嶼的藍線:那是歐瑞尼亞,內環諸島的東界。

  她凝視淡淡迷影,夢著,直到一隻西方飛來的鳥兒引起她注意。不是海鷗,因為它飛行十分平穩;說是鵜鶘,卻又飛得太高了些。是野雁或罕見的海洋旅者信天翁往島嶼飛來嗎?她看著那雙翅膀緩慢拍擊,高遠地飛在亮眼天色中。突然,她站起身,從崖邊倒退幾步,紋風不動佇立,心跳加快,呼吸哽住,看著那柔長黑鐵般身軀、火紅長蹼翅、伸出的利爪,以及消失在它身後的捲煙。

  它筆直朝弓忒飛來,向著高陵,向著她。她看到鐵紅墨黑相間的鱗片、閃動的細長大眼,她看到一簇火焰紅舌。龍嘶吼轉身降落山崖,歎出一道火焰時,燃燒的焦臭填塞了海風。

  它的腳爪重落在岩石上,多棘的尾扭動、搖響,雙翼被日光照得赤紅,轟嘩收折於兩側,慢慢轉頭。龍看著站在一爪之遙的女人,女人看著龍。她感到龍頭在上。

  有人告訴她,人類不可直視龍的眼睛,但這對她來說不足為懼。它直直望著她,黃色大眼埋在盔甲般的鱗殼中,鼻子細長,鼻孔翕動吐煙,她柔軟的小臉與黑眼也直直回望。

  他們都沒有開口。

  龍略為偏頭,以免說話——或許只是笑聲——摧毀了她。它“哈”地一聲噴出一簇橘色火焰。

  “阿西伐銳西,格得。”它說,語氣溫和,煙霧嫋嫋,燃燒的舌一閃即逝,然後低下了頭。

  恬娜終於看見跨坐它背上的男子。他坐在兩片沿脊椎生長的劍棘間凹下處,在脖子之後,肩膀翅根之上。他的手緊握龍頸的鐵紅與黑色甲片,頭靠著劍棘底部,宛若熟睡。

  “阿西·艾赫銳西,格得!”龍又稍微大聲說道,長長的嘴看起來總在微笑,露出如恬娜前臂般長,尖端露白的黃色利齒。

  男子毫無動靜。

  龍轉過它長長的頭,再次看著恬娜。

  “叟比歐斯。”它說道,鐵片滑擦般嘶響。

  她認識這個創生語詞。這種語言,只要她願意學,歐吉安均傾囊相授。上來,龍說,爬上來!接著她看到階梯:利爪、彎曲的肘關節、肩膀關節、翅膀第一節肌肉,共四級階。她也說了:“哈!”但不是笑,而是想順順一直卡在喉頭的呼吸。她低下頭以止住暈眩,然後上前一步,經過利爪、長而無唇的嘴、細長黃眼,登上龍的肩膀。她握住男子的手臂,他動也不動,但一定還活著,因為龍把他帶來這裡,還對他說話。“起來。”她說道,然後在扳動他緊握的左手時,看到他的臉。“起來,格得,起來……”

  他微微抬頭,雙眼大張卻無神。她只能爬過他身後,任雙腿被龍炙熱堅硬的外皮磨傷,然後自劍棘底部角節上,扳開他的右手。她讓他握住她的手臂,好半抱半拖將他從那四階奇特的臺階運回地面。

  龍轉過巨碩的頭,像動物般用鼻子碰碰嗅嗅男子身軀。

  它抬起頭,翅膀伴隨一聲金屬般巨響半掀。它將腳移離格得,靠向懸崖。棘頸上的頭轉了過來,再次直直盯著恬娜,如窯火幹吼般說道:“塞思凱拉辛。”

  海風颼颼吹著龍半張的翅膀。

  “塞思恬娜。”女人以清亮沉著的聲音說。

  龍別開臉,望向海對面的西方。鐵鱗鏗鏘中,它扭過長長身體,突然張開雙翅,蹲踞,直直從懸崖跳入風中,拖曳的尾巴在行經的砂石上留下焦痕。紅色翅膀拍下、抬起,又拍下,然後凱拉辛飛離陸地,遠遠朝西方飛去。

  恬娜望著它,直至它身影不比野雁或海鷗大。空氣很冷。龍在時,一切變得如鎔爐般火熱,被龍的內火暖著。恬娜輕顫。她將臉埋在手臂中大聲哭泣。“我能做什麼?”她哭道,“我現在能做什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