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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雀鷹仍然緊握亞刃的手。“我不知道,”他說:“真的,我清楚那些人自以為在尋找什麼,但我知道那是謊言。亞刃,聽我說,你會死,你不會永遠活著,沒有任何人或任何事物會永存不朽。但唯有我們,才得以認識這件事實。這是一份厚禮:‘我’這份禮。因為我們所擁有的,我們心知必然會失去,也甘願放棄……那個‘我’是我們的折磨、榮耀和人性,它不會持續永存。它會變化、會消失,像大海的一道波浪。你會為了拯救一道波浪、為了挽救你自己,而叫大海靜止、潮水歇息嗎?你會為了圖求長久的安穩,而放棄雙手的技藝、心靈的熱情、日升日落的光芒嗎?這永恆的安穩,就是在瓦梭島、在洛拔那瑞或其他地方的那些人要找的。他們一聽,就聽到那訊息:否認生命,就可以永遠拒絕生與死!我卻沒聽到,亞刃,那是因為我不願聽。我不會採取這絕望的提議。我盲聾若此,你成了我的嚮導,你的純真、勇氣、魯莽、忠誠等等,在在都是我的嚮導,是我派往黑暗當先導的孩子。我跟隨的,是你的恐懼與痛苦。你一直覺得我對你太嚴厲,其實你還沒體會到什麼叫嚴厲。我利用你的愛,如同點燃一支燭,燃燒那份愛以照亮前進的腳步。我們必須繼續這樣走下去,我們必須繼續這樣一直走下去,走到海洋乾涸、歡悅乾涸,走到你那凡軀之恐懼把你拉去的所在。”

  “那是哪裡,大師?”

  “我不知道。”

  “我沒辦法帶你去那裡,但我願意跟你一起走。”

  法師凝視亞刃的目光,沉鬱深遠。

  “但是,如果我又失敗,又背叛你——”

  “我信任你,莫瑞德之子。”

  說完,兩人都沉默了。

  在他們頭頂上方,雕刻的偶像背襯蔚藍的南方天空,很輕很輕地搖擺,這些偶像有海豚、收翼的海鷗、還有人臉——人臉上那雙凝望的眼睛是貝殼做的。

  雀鷹站起來,由於傷口離完全療愈還差得遠,所以動作不靈活。“我坐累了,”他說:“老是不動的話,會長胖。”說著,他開始在浮筏上踱步。亞刃陪他一起踱步,兩人邊走邊談。亞刃告訴雀鷹自己這幾天的生活情形,還提到他認識的浮筏人朋友。這時的雀鷹,不安的成分大於持有的力氣,而那點力氣,也很快就用盡了。有個女孩在“大王群之屋”後面一架編織機前編織藻葉。雀鷹停在女孩旁邊,請她幫忙去找首領來。之後便先回休息的棚子。浮筏人首領來到棚子,禮貌地問候。法師也還以禮貌問候,三人一同在棚內海豹皮毯子上坐下。

  “我已經思考過您告訴我的那些事,”首領和緩莊重地先發話。“也就是,為什麼人類想從死亡重返他們自己的身體,而且在尋求過程中忘了敬拜諸神,也忽略了自己的身體,最後導致發瘋。這實在是一件邪惡的事,也是極愚蠢的行為。此外我思考的是,這種事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與其他人類一無瓜葛,不論是他們的土地、他們的方式、他們的生產、他們的破壞,都與我們無關。我們在這片海域生存,我們的生命就是海的生命。我們既不希望保存它們、也不想失去它們。瘋狂不會在這裡出現。我們不登岸上陸,陸上的人也不來我們這兒。我年輕時,去長砂丘島伐木以搭造浮筏及過冬用的棚屋時,偶爾會與乘船到長砂丘島的人講講話。秋天時,我們也常看見有船跟隨灰鯨的遊蹤,從歐侯島和威外島(他是這麼稱歐貝候島和威勒吉島)來。那些人也常遠遠跟著我們的浮筏,因為我們曉得‘大王群’在這海域的行進路線及相會處所。但那是我僅有與陸地人往來的經驗。如今他們都不來這裡了。也許是他們都發瘋並互相戰鬥的關係吧。兩年前,從長砂丘島向北方的威外島看過去,我們曾見到大規模焚燒的濃煙,持續三天。要是陸地人真的在打鬥焚燒,那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是開闊海的子孫,我們過的是海洋生活。”

  “可是,這次見到陸地人的船隻漂浮,你卻主動解圍。”法師說。

  “當時,我們有些族人說,那樣做不智,他們想讓那條船一直漂到大海盡頭。”首領高越冷靜的聲音回答。

  “您與那些族人看法不同。”

  “對。我當時說,雖然他們是陸地人,但我們得幫助他們。最後就那麼做了。但您此行的任務,我們沒什麼興趣。陸地人當中有人瘋了,陸地人必須自己處理。我們只追隨‘大王群’的路徑,關於您的追尋,我們幫不上忙。您想在這裡待多久,我們都歡迎。再過幾天就是長舞節,長舞節過後,我們就會跟隨東洋流,向北方去;等到夏天盡時,洋流會再帶我們回到長砂丘島附近的海域。您如果要跟我們走,很好;如果要駕您的船離開,也很好。”

  法師向他道謝,首領起身離開,瘦小的身形硬朗如蒼鷺。棚內只剩雀鷹與亞刃兩人。

  “‘純真’不具備抵擋邪惡的力氣,”雀鷹說著,有點苦笑。“但它有力氣行善……我們就與他們相處一陣子吧,等我不這麼虛弱再說。”

  “明智的決定。”亞刃道。雀鷹身體的脆弱讓他震驚,也讓他動容,他決心保護這男人不受自身精力與急迫所害,堅持至少等他疼痛解除,才繼續上路。

  法師看亞刃一眼,似乎有點被他的贊辭嚇到。

  “他們心地好,”亞刃沒注意雀鷹的眼光,又接口道:“他們好像完全沒有在霍特鎮或別的島嶼所見到的那些靈魂病。可能沒有一個島嶼會像這些化外之民這樣幫助我們、熱誠接待我們。”

  “你的想法很可能沒錯。”

  “他們生活這麼愉快,夏天……”

  “的確。不過,一輩子吃冷魚,而且永遠見不到梨樹開花、嘗不到流泉的滋味,總會感到乏味吧。”

  亞刃於是返回星辰筏,與其他年輕人一同工作、游泳、曬太陽。傍晚涼快時則與雀鷹聊天,然後在星空下安睡。日子漸漸到了夏至前夕的長舞節,這整批浮筏在開闊海的洋流中,慢慢向北漂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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