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地海彼岸 | 上頁 下頁
三〇


  “應該怎麼遊才對呢?”亞刃有點自尊受傷,但仍然禮貌地問。事實上,他也不可能對這麼小的人類同胞無禮。那小女孩如同一個經過磨光的桃花心木小雕像,精巧而脆弱。“像這樣呀!”她大聲說著,立刻像一隻小海豹般投入亮花花的海水。過了很久,在不可置信的距離處,才瞧見她黑色服貼的頭浮出水面,並聽見她拉開嗓門大聲招呼。

  “來呀!”一個男孩這麼說。他的年紀可能與亞刃相仿,但身高和體型看起來都不超過一般十二歲的男孩。他表情嚴肅,整個背部是一隻藍色螃蟹的刺青。他一投水,其他人也跟著投水,連三歲的小孩也一致行動。情勢所趨,亞刃不得不投水。下海以後,他努力不製造水花。

  “要像鰻魚。”那男孩游到他肩膀旁邊,這麼說。

  “要像海豚。”一個有著漂亮微笑的漂亮女孩這麼說,而後消失在海水深處。

  “要像我!”那個三歲小娃咭咭叫道,全身像瓶子般搖動著。

  所以,那個傍晚直到天黑,以及漫長的金燦次日、以及再次日,亞刃都與星辰筏這些孩子游泳、聊天、工作。自從春分那天的清晨與雀鷹一同離開柔克島以來,所有的經歷要以這段體驗最奇特,因為它與先前、與這次旅程、與他一輩子碰到的事,都全然無關——甚至與未來還沒碰到的事更無關。夜晚睡覺,與其他人一同躺在星空下,他心想:“在這裡,置身陽光、超越世界邊緣、與海洋兒女相處,簡直好比死了一般,是在經歷死後的生命……”入睡前,他會朝南方遠處天空尋找那顆黃星與那個“終結符文”的形狀,他每次都能看見戈巴登星,以及較小與較大兩個三角形,但現在,那顆黃星升得晚,而且不等到整個形狀突出在海平線之上,他也沒辦法定睛一直看。這些浮筏日夜向南漂,但海上始終沒有任何變化,因為恒常變動不居的海洋,一直沒有更換。五月的暴雷雨過去了。夜裡,星空燦亮;白天,陽光普照。

  他明白,這些人的生活不可能總是這樣子如夢似幻,自自在在。他問起冬天的情形,他們說,冬天長久下雨,海浪洶湧,所以浮筏各自散開,不管白天黑夜,都在灰茫與黑暗中浮沉,周複一周。去年冬天,暴風雨持續一整個月,他們見到“雷雲般”的巨浪。他們這麼形容大浪,因為他們根本沒見過丘陵。當時,從一波巨浪的脊背,可以看到下一波巨浪在數哩之外,聲勢浩大地湧來。浮筏能在那種大海行駛嗎?他問。他們說可以,但並非每次都行。春天聚集到巴樂純碇澤時,會有兩艘、或三艘、或六艘……不見蹤影。

  他們成婚早。那名根據自己的名字“藍蟹”在背部做了藍蟹刺青的男孩,與那名叫“信天翁”的漂亮女孩是夫妻。男孩才十七歲,女孩還小兩歲。浮筏族人之間,這樣的婚姻很多。浮筏上有很多嬰孩,或爬行、或學步,他們都用長帶子綁在中央棚子的四根柱子上,碰到白天天熱時,就爬進棚子,大夥兒扭擠著睡覺。年長孩子照料年幼孩子,成年男女則分擔所有工作,大家輪流負責採收大片棕葉海藻。棕葉海藻的長度有八十至一百呎,葉緣很像羊齒植物。大夥兒合作把這種海底植物搗成布,並利用它的粗纖維編成繩子和網子。他們的工作還有釣魚、曬魚幹,以及把鯨魚牙磨成各種工具等等。但他們總是有時間游泳、閒聊,而且從沒有什麼時候非把工作做完不可。他們沒有時辰區隔,只有“日”、“夜”之分。度過幾個這種日夜之後,亞刃感覺他好像在浮筏住了數不清的日子,而歐貝侯島變成夢,那個夢後面是其他比較模糊的夢。他還感覺,他曾經住過陸地,曾經是英拉德島王子的那段經驗,是在另一個世界。

  等他終於被召去首領浮筏時,雀鷹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說:“現在你又像那個我在湧泉庭見到的亞刃了,光鮮如同一隻金色海豹。這裡適合你,孩子。”

  “噯,大師。”

  “但,這是哪裡呀?我們遠離了所有地方,已經航行到超過地圖以外……很久以前,我曾聽人談起浮筏人,當時認為那只是南陲的眾多傳說之一,是個沒有實質的幻想。想不到我們是被這個幻想所解救,我們的性命是被一個神話挽回的。”

  他微笑著說話,宛如他也分享了夏夜在這裡度過的、無限自在的生活。但他的臉是憔悴的,眼裡也有一抹尚未獲得光照的黑暗。亞刃瞧在眼裡,面對它。

  “我辜負了——”亞刃欲言又止。“我辜負了您對我的信賴。”

  “怎麼說,亞刃?”

  “在歐貝侯島那裡,您一度需要我,您受傷,需要我協助,但我什麼也沒做。船在漂,我隨她漂。您在痛苦當中,我卻什麼也沒為您做。我曾看見陸地,我看見陸地了,但根本沒有試著掉轉船隻方向——”

  “靜一靜,孩子。”法師語氣非常堅定,亞刃只能順從。不久,法師便說:“告訴我,你那個時候都想些什麼。”

  “什麼也不想,大師。完全沒有想法!只覺得做什麼都徒然。我認為您的巫藝喪失了——不,當時我認為您根本就從來沒有巫藝,您是騙我的。”亞刃臉上湧出熱汗,而且他必須勉強自己,才能出聲講話,但他繼續說:“我那時候怕您,我擔心死亡,擔心透了,看也不敢看您,因為您可能就要死去了。當時腦子裡,什麼事也想不起來,只剩一件:假如能夠,是不是可以為自己找到一個免死的途徑。然而,在任何時刻,生命都是一直流逝,彷佛有個傷口,鮮血汩汩,就像您當時的情形一樣。我那時覺得一切都是如此,卻沒採取任何行動。我什麼也不做,只想躲避死亡的恐懼。”

  他住了口。畢竟,道出實情是教人難受的,但讓他住口的倒不是羞愧,而是恐懼——相同的那份恐懼。他現在總算明白,這段海上的平靜生活、這些浮筏上的陽光,為什麼讓他感覺好像來生或夢境,很不真實,這是因為他衷心明白,真實是虛空的,它們沒有生命、溫度、色澤、聲音,而且是——沒有意義,也沒有高度或深度。海上、及肉眼所見的形式、光照、色彩,儘管是一流的表演,但仍只不過是諸多幻象在膚淺的空洞中嬉玩罷了。

  幻象一過去,就只留下無形與冰冷,此外一無所有。

  雀鷹專注看他,但亞刃低頭躲開凝視。意外的是,他心裡有個“勇氣”的微聲在發言——也可能是“嘲弄”的微聲吧,總之是傲岸無情的發言:“懦夫!懦夫!你連這也要拋棄嗎?”

  他於是努力勉強意志,抬起眼睛迎視他同伴的雙目。

  雀鷹伸手拉起亞刃一隻手,緊緊一握。所以,兩人的目光與血肉都有了接觸。

  “黎白南,”雀鷹以前從沒叫過亞刃的真名,亞刃也不曾告訴他,但雀鷹這時卻這麼叫喚。“黎白南,這名字是正確的,而且就是你的名字。世上沒有安全,沒有盡頭。人必須在寂靜中,才能聽見世界的聲音。必須在黑暗中,才能看見星星。若要跳舞,永遠要在虛空處、要在恐怖的深淵之上,才算舞蹈。”

  亞刃很想掙脫,但法師不放手。“我辜負您了,”亞刃說:“而且以後還會再辜負,因為我力氣不夠!”

  “你力氣十足。”雀鷹的聲音好像柔和了些,但在亞刃個人的羞愧深處,那份相同的嚴酷依舊現身挖苦他。“凡你愛的,你會繼續愛下去。凡你正在進行的,你會一直做下去。你是大家依靠的物件,倘若你還沒理解這一點,也不足為怪,畢竟你才用十七年的時間來理解而已。可是黎白南,你仔細想想:拒斥死亡就是拒斥生命。”

  “但先前我就是跟著在尋找死亡呀!”亞刃抬頭盯住雀鷹。“像薩普利——”

  “薩普利不是在尋找死亡,他尋找的是如何逃離死亡、逃離生命。他尋求安全:他懼怕死亡,想終結那份懼怕。”

  “但,是有個途徑沒錯,是有條超越死亡再回生的途徑,超越死亡而回生,成為沒有死亡的生命。那就是了——是他們尋找的。薩普利、賀爾,還有那些曾是巫師的人。那也是我們要找的。而您!尤其是您,您一定知道那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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