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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這陸地想必就是歐貝侯島。再過去,這南陲地帶還有個威勒吉島。威勒吉島的西邊有很多西陲島嶼。薩普利,你確定這裡就是?”

  洛拔那瑞的絲染師傅聽了,生起氣來,以至於他慣有的退縮神色再現眼中,但是他說話倒不顯得瘋,亞刃心想,至少不像很多天前在洛拔那瑞島與他初次交談時那麼瘋。“對,我們必須上岸,已經航行夠遠了。我們要找的地方就是這裡。我知道是這裡沒錯,你要我發誓嗎?要我以我的名字起誓嗎?”

  “不行。”雀鷹仰頭看看比他高的薩普利,厲聲說。薩普利已經站起來,緊抓著桅杆,眺望前方那塊陸地。“薩普利,不要亂發誓。”

  絲染師傅皺著眉,好像處於怒火或痛苦中。他凝望船隻前方,那片呈藍色的遠山浮在起伏顫抖的水面上,說道:“是你找我當嚮導的,我說就是這裡,我們必須上岸。”

  “我們反正是要上岸的,得補充飲水。”雀鷹說著,走向舵柄。薩普利在船桅邊那個老位子坐下,口中喃喃。亞刃聽見他說:“我以自己的名字發誓,以我的名字。”他講了好幾次,而每次講時,就宛如遭受痛苦般皺眉一次。

  北風吹拂下,他們勉強靠近島嶼,然後沿岸行駛,想找個海灣或登岸口。可是,熾熱的陽光下,只聽見海浪轟隆轟隆拍擊北岸。內陸的綠色山脈在同樣的陽光下烤炙著,山坡被綠樹披覆,直達山巔。

  繞過一個岬角,他們總算瞧見一處半月形深灣及白色沙灘。由於海浪受阻於岬角,這裡顯得風平浪靜,似乎可以讓船隻泊岸。只是海灘及海灘上方的森林,完全不見人跡,也沒看到船、房舍屋頂、與炊煙。“瞻遠”一入灣,微風即止,灣內平靜無聲且燠熱。亞刃劃槳,雀鷹掌舵。僅有的聲音是船槳在槳座轉動的聲音。海灣上方,綠峰聳立夾峙,太陽在水面鋪展一片片白熱之光。亞刃都能聽見自己耳內血液怦怦流動的聲音。薩普利已經離開那個算是安全的船桅邊,匍匐在船首,緊張地抓著舷緣,面朝前方盯著陸地。雀鷹黝黑的疤臉汗水晶瑩,宛如塗了油。他的目光不停巡視海面的低浪和綠樹覆蓋的峭壁。

  “好啦。”他對亞刃和船隻這麼說。亞刃大幅用力劃槳三次後,“瞻遠”輕輕碰著沙地。雀鷹躍出船外,藉波浪的最後衝力,把船推上岸。他兩手合推時,絆了一跤差點跌倒,靠著船尾穩住自己。他再使勁一拉,把船拉入正要向外回流的海浪中。船隻懸在海洋與海岸中間時,雀鷹竟又快速跨過船舷躍入船內。“劃!”他一邊喘氣大喊,四肢伏地,一邊滿頭大汗,用力呼吸。他抓著一枝矛——一枝兩呎長的銅尖擲矛。那枝銅矛是從哪裡來的?亞刃手執船槳愣在那兒時,另一枝擲矛飛來,矛尖朝外射中船梁,梁木裂開,矛頭顛倒彈回。海灘遠處低矮峭壁的樹下,人影幢幢,有的跑跳、有的低伏。空中傳來輕輕的口哨聲和颼颼聲。亞刃猛地把頭低伏胸前,弓背拼命用力劃,兩三下便劃開淺攤,掉轉船首,駛離海岸。

  薩普利在亞刃背後的船首大叫。亞刃感覺兩隻手臂被人抓住,抓力來得太突然,致使船槳跳離海水,其中一枝較粗的一端正好打中他的腹窩,害他一時兩眼昏花、呼吸中止。“轉回來!轉回來!”薩普利大喊,船身突然一晃,觸礁了。亞刃回神抓到船槳,立刻大怒轉頭。

  薩普利不在船上。

  四周,灣內深色的海水在陽光下起伏閃耀。

  亞刃愣了,再次回頭時,瞧見雀鷹伏倒在船尾。“他在那邊。”雀鷹指著旁邊說,但他指的地方,什麼也沒有,只見海水和耀眼陽光。

  綁在一根投擲棒上的矛,投射在船身外數碼處,無聲息落水消失。亞刃死命劃了十或十二下,總算讓船隻再回海域,他這才又看一眼雀鷹。

  雀鷹兩手和左臂都是血,一手拿著一小團帆布,抵住肩膀。船板上,一枝銅矛尖橫躺在那兒。剛才亞刃瞥見他拿著一枝矛時,想必不是他拿著,而是被投射而來的矛尖刺入肩膀,長矛豎在所刺的傷口裡。雀鷹當時正在張望海水與白色沙灘之間的地帶,那地帶有些細小的人影在熱氣蒸騰中晃動跑跳。

  他終於說:“繼續劃吧。”

  “薩普利他——”

  “他沒跳上船。”

  “淹死了嗎?”亞刃不相信地問。

  雀鷹點頭。

  亞刃繼續劃槳,直到沙灘變成一條白線,橫在森林和高大的綠色山巔底下。雀鷹坐在船舵旁邊,手上仍拿著那塊帆布抵住肩膀,但完全沒去留意它。

  “他是被矛射中的嗎?”

  “他自己跳水的。”

  “可是他……他又不會游泳。他怕水呀!”

  “噯。非常怕。他想……他想去陸地。”

  “那些人為什麼攻擊我們?他們是什麼人?”

  “他們一定以為我們是敵人。你能不能……幫我弄一弄這傷口?”亞刃這才瞧見他壓住肩膀的帆布,整個濕透,顏色鮮目。

  那枝矛擊中肩窩與頸骨之間,刺破一條大血管,所以血流不止。在雀鷹指示下,亞刃把一件亞麻上衣撕成布條,當作傷口的臨時繃帶。雀鷹說要那枝矛,亞刃把那枝矛放在他膝上,他伸出右手覆在鋒刃上。那鋒刃狹長如柳葉,是用青銅粗略打造的。雀鷹作狀要施法,但過了一下,他搖頭,說:“現在沒力氣施法,得緩一緩。傷口應該會沒事才對。亞刃,你能把船駛出海灣嗎?”

  男孩默默走回槳邊,弓起背開始這項任務。他均勻柔軟的體格相當有力氣,不久就把“瞻遠”帶離半月形海灣,進入空蕩海洋。陲區漫長的正午平靜覆罩洋面,船帆下垂。在熱氣籠罩中,太陽毫不留情地透射光芒,綠色山巔在酷熱中彷佛搖晃跳動。雀鷹倒臥在船板上,頭部靠舵柄旁的船梁支持。他一動也不動地躺著,雙唇和眼瞼半闔半開。亞刃不想看他的臉,只好死命盯著船尾。熱氣在水面上晃動,宛如整個天空滿滿織了蜘蛛網。他的手臂因疲憊而發抖,但他繼續劃。

  “你劃到哪裡了?”雀鷹稍微坐起身來,啞著嗓音問。

  亞刃轉頭,看見那個半月形海灣又一次把它的綠臂彎往船隻四周伸繞過來,那條白色的海灘線又在前方,山脈也聚集在他們頭上。原來,他把船轉了一大圈回來而不自知。

  “我劃不下去了,”亞刃說著,放下船槳,走去倒在船首處。他一直想著,當時薩普利就在他的後頭,在船上那根桅杆邊。他們相處了好幾天,如今死得那麼突然,毫無道理可言。沒一件事讓人想得通。

  船隻漂浮在水面上,船帆垂在帆柱上。由於潮水開始往灣內流,船隻舷側便慢慢轉向入灣的海潮,一點一點往內推,推向遠處那條白色沙灘線。

  “‘瞻遠’。”法師撫慰地呼喚船名,再用太古語講了幾個字詞,船隻輕輕搖了一下,然後緩緩向外滑出,越過明燦的海水,離開了海灣。

  但不到一個時辰,她又輕輕慢慢地不前進了,船帆也再度下垂。亞刃回望船內,看見他同伴和先前一樣躺著,但頭部稍微往後落下一點,眼睛也闔著。

  這下子,亞刃感到一股沉重欲嘔的恐懼,這股恐懼在心中擴大,擴大到使他無法再有動作,彷佛身體被細繩纏繞,腦子也遲鈍起來。內心沒有冒出勇氣來,好讓他抵抗這恐懼,有的只是類似惱恨的模糊感受,那感受讓他開始怨怪這種歹運。

  他不應該讓船隻在這裡漂蕩,因為這裡靠近嶙峋海岸,而海岸陸地上有個會攻擊陌生人的族群。他心裡很清楚這利害關係,但這利害關係沒有多少意義。不這樣又能怎樣呢?難道要他把船劃回柔克島?他茫然了,在浩淼的陲區裡,完全無望地茫然了。船已出航數周,現在他無法把船隻帶往任何一座友善的島嶼。只有依靠法師的指引才能辦到,可是雀鷹受傷,無能為力——他的受傷與薩普利的死同樣突然而無意義。看他的臉,已經和以前不一樣,變得鬆弛泛黃,可能垂然待斃。亞刃想到應該把雀鷹移到遮陽篷底下,讓他免受日曬,並拿水給他喝。失血的人需要喝水。但他們已經缺水好些天了,水桶幾乎是空的。沒喝水又有什麼關係?反正所有事都不行了,都沒有用了。好運已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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