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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南方春季的溫熱覆罩海面,他們在其上西航,日復一日。天空雖清朗,但亞刃老覺得天色陰鬱,好像日光是透過玻璃斜射。游泳時,海水溫熱,不太能使人神清氣爽。醃漬的食物一點也不美味。一切都讓人不爽不快。只有入夜時,星星一天比一天亮,他會躺著觀看,直到睡著。一睡著就做夢,老是夢見那片荒野、那個坑洞,或是一處被懸崖包圍的山谷,或是低空下的一條下坡長路。而不管夢見哪裡,總是很暗,而且他內心非常害怕,又沒有脫逃的希望。

  他一直沒向雀鷹提起這些夢。重要事不論哪一件,他都不對雀鷹講,只聊聊航行中的日常瑣事。至於雀鷹呢,他本來就是一直神遊物外,現在更是習以為常地沉默了。

  亞刃總算明白自己多麼傻,竟然把一己身心全部交托給一個惶惶難安、秘不外宣的男人。這個男人只會聽任內心衝動宰製,一點也不曉得掌控個人生命,遑論拯救自己的命。照目前情形看,他已經情緒異常了。亞刃認為,異常的原因是,他不敢面對自己的失敗——巫藝忝為人世間強大的力量,卻失敗。

  現在,那些知曉巫術秘法的人應該很清楚:像雀鷹及歷代術士巫師等人,他們獲得名望與權力的魔法,實際上沒有多少訣竅可言。那些魔法頂多只能利用一下風、天氣、醫療草藥等等,或者巧妙展示霧、光、變形等幻象,但這些技藝都只是把戲,唬唬無知者倒還可以。事實終究沒變,巫術並不能予人真實力量去淩駕他人,也完全不能用來對抗死亡。法師與常人無異,並沒有活得比較長久。他們空有許多訣竅,卻連把逐漸逼近的死亡多拖延一個時辰也辦不到。

  即使在小事方面,巫藝也不值得信靠。雀鷹一向吝於運用技藝:只要可行,他們就藉自然風航行;他們的食物是靠釣魚而來,用水也同任何水手一樣儉省。在斷斷續續的逆面陣風中接連航行四天之後,亞刃問雀鷹,要不要在帆內注入一點點順風,雀鷹搖頭,他便問:“為什麼不呢?”

  “我不會要求一個罹病的人去賽跑,”雀鷹說:“也不會在一個負荷沉重的背上多添一顆石頭。”亞刃搞不清楚他是指他自己、亦或指整個世界。雀鷹每次回答問題時總是很勉強,答案又很難懂。亞刃心想,這不多不少就是巫藝的本質:在意義上做有力的暗示,卻什麼也沒說;在行動上保持無所作為,以意味無上的智慧。

  亞刃本來一直努力不理薩普利,但根本不可能。且無論如何,開航不久他便發覺,他與那瘋子竟有一種盟友關係。薩普利的亂髮及言談破碎不全,使他顯得瘋,但他其實不是很瘋——或者說,不是很純粹的瘋。真的,他最瘋狂的一點,恐怕只是“怕水”這一項而已。要他上船來,已是鼓足勇氣了,而他的恐懼一直都沒有減少。他老是低著頭,以求無須見到海水在周圍洶湧起伏,也無須見到船隻薄弱的外殼。若在船上站立,他會暈,所以一直緊靠桅杆。亞刃頭一回下水游泳,從船首投海,薩普利見狀,驚駭大叫。等亞刃爬回船上時,那可憐的男人嚇得臉色鐵青,說:“我以為你想溺死自己。”亞刃聽了只能笑。

  下午,薩普利趁著雀鷹靜坐冥思,不聽也不想的機會,很小心沿著船梁走到亞刃旁邊,低聲說:“你不會是想死吧?”

  “當然不。”

  “他卻想死哩。”薩普利說時,下巴朝雀鷹努了努。

  “你何以如此說?”

  亞刃的口氣頗見派頭。在他而言,那是自然而然。薩普利的年紀雖然長他十至十五歲,也當那種口氣是自然,便馬上禮貌回答——雖然照例破碎不全:“他想去……那個秘密所在。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他……不……不相信……那個應許。”

  “什麼應許?”

  薩普利抬眼對亞刃投去銳利的目光,他那雙眼睛頗含一些男子氣概——雖然他的男子氣概已經損毀。不過,亞刃的意志比他的眼光更強。薩普利很小聲回答:“你知道嘛,就是生命,永恆的生命。”

  巨大涼意流遍亞刃全身,讓他想起那些夢:荒野、坑洞、懸崖、暗淡的光線。那是死亡,是死亡的恐怖。他之所以必須脫逃、必須找到一條路,就是要逃離死亡。可是,門檻站了一個頭頂披覆黑影的身形,手執一抹微光,那微光比珍珠還小,而它就是不朽生命的微光。這一回,亞刃是初次與薩普利的目光相迎,那是一雙淡棕色的眼睛,相當清亮。亞刃在那對眼裡發現自己業已了然,也發現薩普利所知與他略同。

  “他,”絲染師傅朝雀鷹動動下巴,說:“他不肯放棄他的名字。沒有人能從頭到尾一直執持自己的名字,那條路太窄了。”

  “你見過那條路嗎?”

  “在黑暗中、在我腦袋瓜裡見過。但那還不夠,我想去那裡親眼瞧瞧那條路。同樣,我也要用眼睛在這塵世找一找。萬一……萬一我死了而找不到那條路、找不到那地方,怎麼辦?多數人無法找到它,他們甚至不曉得有它存在。而我們當中也只有一些人具備力量,但就算具備力量,仍是難,因為你必須放棄力量才能到那裡……不再有咒語、不再有名字。真的太難了,沒辦法在腦袋裡進行。而且,人一死,頭腦也跟著死。”每提到“死亡”兩個字,他就痛苦一次。“我希望預先知道我能回來。我想去那裡,去生命那邊。我希望活著,希望有安全。我頂討厭……頂討厭這片大海……”

  絲染師傅縮起四肢,有如蛛蜘墜落時縮起四肢的模樣。他特別把剛硬的頭垂在兩肩之間,以便遮掩海洋的視象。

  那次之後,亞刃沒再躲避交談機會,因為他知道,薩普利不但與他看法一樣,連恐懼也相同。既然如此,那麼,萬一碰到最糟的情況時,薩普利可能會協助他對付雀鷹。

  他們在時吹時止的平靜微風中,緩緩西航。雀鷹假裝是薩普利在引導他們,其實不是。薩普利對海洋一無所知,也從沒看過航海圖,從沒上過船,怕海水怕得要死。其實,引導他們的是法師,而且法師故意引導他們走錯路。亞刃現在已經看出來了,也想通了原因。大法師知道:他們及其餘同類都在尋找永生,而且有的已獲應許、有的受了吸引正朝那應許邁進,最後說不定可以找到。身為大法師,內心的驕傲及自負使他擔心別人可能已獲得永生,他嫉妒他們,也怕他們,不希望有人比他還了不起。所以他有意航進開闊海,遠離所有陸地,直到他們完全偏離,無法重返世界,最後就在那地方渴死。反正他自己也會死,所以得防止別人獲得永生。

  航程中,有時雀鷹會對亞刃說說如何駕船的瑣事,與他一同在溫熱的海中游泳,或是在大顆星星之下向他道晚安。可是現在,對這男孩而言,那些都毫無意義。他有時注視他同伴,看著他那張堅毅、嚴峻、包容的臉龐,心中會想:“這是我的大師,也是朋友。”他好像無法相信自己會懷疑這結論,可是不一會兒,他又心生懷疑,然後就會與薩普利交換眼色,互相警告多留神這個共同敵人。

  每天雖然日照炙熱,卻單調。它的光亮躺在徐擺慢晃的海水之上,宛如一層虛假的裝飾。海水蔚藍,天空也蔚藍,一無變化或遮蔭。微風時吹時停,他們得轉動船帆去迎合,如此這般,緩慢地航向無盡。

  一天下午,他們總算遇上輕緩的順風。接近日落時分,雀鷹手指天空,說:“看。”船桅上方高空有一排海雁橫空飛翔,整體看來,宛如一個黑色的神秘符號在天空擺動,向西飛去。“瞻遠”尾隨,第二天便可見到一大塊陸地。

  “那就是了,”薩普利說:“那個島,我們必須去那裡。”

  “你找尋的地方在那島上?”

  “對。我們必須上岸。最遠到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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