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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哈佛書局的店員將錢放進收銀機後,遞給傑夫找零的錢,以及他剛買下的一本《糖果》〔譯注:一九六四年紐約時報暢銷書榜冠軍。〕。書店外頭廣場上擠滿準備開始新學年的學生,傑夫注意到那些人全故意打扮成邋遢的模樣。他也瞥到正在上映《一夜狂歡》〔譯注:披頭四的第一部傳記電影,以仿紀錄片手法拍攝,是部口碑與票房俱佳的搖滾電影經典。〕的大學戲院附近,有個蓄了鬍子的年輕人正小心地兜售著五塊錢一盒的大麻。自從李瑞和艾普〔譯注:心理學家,迷幻藥LSD用途的研究者及提倡者。一九六四年被哈佛心理學系解職,官方說法是他們分別因未出席授課及提供大學部學生迷幻藥而被開除。〕被哈佛大學開除,並在查理斯河對岸的愛默生廣場成立短命的“國際內在自由基金會”後,時間已經過了一年半。在劍橋,人們記憶中六〇年代來臨的時間比在埃墨裡校圜還要早些。即便如此,時代的轉變仍未竟全功。哈佛廣場上只有一個孤單的抗議者,安靜地散發著譴責美國干預越戰的傳單。在書報攤旁的一張桌子前,兩個學生正在販賣寫著“阻止高華德”和“LBJ 64”〔譯注:高華德是美國共和黨政治家。一九六四年出馬與民主黨的詹森競選總統,被詹森陣營描繪成極端好戰的反動分子;LBJ是詹森全名的縮寫,六四是指一九六四年的總統大選。〕字樣的徽章。他們理想破滅的時刻不遠了。

  傑夫走下地鐵站的樓梯,進入一節舊式輕軌電車模樣的老舊地鐵車廂。過了坎摩爾廣場後,火車就駛入地面,由朗費羅橋越過查理斯河。傑夫的左手邊可以看見工人在鷹架上為新建成的保德信中心做最後修整;有著醜陋凸窗外牆的約翰·韓寇克大樓在很久以後的未來才會出現。

  他想著自己現在該做什麼,他要再次孤獨地面對未來、面對漫長空虛的歲月嗎?自從他第四次重生以來,已經過了一年多了,他曾經滿懷盼望,以為能夠和他全心愛著、際遇和體會相當的人共度此次生命迴圈,如今希望已然落空。潘蜜拉還是個陌生的孩子,對她曾經是什麼樣的人,她或他曾有過什麼經歷一無所知。

  也許她對東方宗教的想法是對的,儘管他們倆都難以理解其原因。也許她在最後一世已徹底開悟,她的靈魂或精神本質或不管是什麼,都進入了某種形式的極樂世界。如果是這樣,生活在西港鎮的天真小女孩還擁有什麼呢?她只是個沒有魂魄的軀殼嗎?真實潘蜜拉的冒牌貨將別無目的地走過這一生嗎?也許她此生的目的好比戲裡或電影裡栩栩如生的道具,是個沒有靈魂的機器人;或者他應該將她改稱為“它”。也許啟動重生的不可思議外在力量只是用假的潘蜜拉來維持一個幻象,讓人以為世界仍繼續在正常、原本的軌道上運行,以為在這出幾十億人共同演出的戲中,一切仍完好如初。

  但這是為了誰的好處?誰是應該被愚弄的觀眾?傑夫嗎?直到遇見潘蜜拉前,他曾以為自己是第一也是唯一有這際遇的人;但也許他是最後一個知道這是場無窮無盡重演的人,就算不是最後一個,至少也屬於最後一群人。潘蜜拉曾推論這些歲月將不斷自我重複,直到世上每個人都認識到這件事為止。她的理論有沒有可能在逐個基礎上是正確的,它被設定成一次一個人的啟蒙,而不是整個世界的頓悟?是否當一個人知覺到這事實後,他或她就得以超越,並逃離這一度以為是真實的無盡迴圈?

  這表示人類的全部歷史、過去與未來不過是場騙局;不過是為了創造出這世界而被植入的虛假記憶與記錄、讓人迷惑的希望。人類及其文化、科技、編年史,都是被看不見的力量預先選擇、設定好的,一切就發生在一九六三年……而就主觀時間而言,人真正存在地球上的時間也許在一九八八年,或不久之後就結束了。這個有韻律的迴圈也許就包含了人類經驗的一切,認識到這事實就代表一個人已攀登到意識的最高層次。

  這又意味著,傑夫從時間之始和其他每一個人就一直不知不覺地重生了無數個世代;這或許是他的最後一世,就像前一世是潘蜜拉的最後一世一樣。這麼說,其他人要不是仍處在前意識狀態,要不只是照本宣科的機器人,真實的思想與靈魂早已超升於肉體了,正如潘蜜拉。沒有任何方法可以辨別他遇到的人究竟仍處於“沉睡中”,還是早已跨越到存在的另一個層次,拋棄了活躍於叫做“世界”的大型舞臺上活生生、會呼吸的肉體。

  要立刻把這一切消化完畢實在太困難了。假設這理論是真的,他這輩子至少還有二十五年得跟這想法搏鬥。在失去他認識的唯一理想伴侶後,現在的他只需要決定,該用什麼態度來面對歲月。

  傑夫在下一站下車。他沿著查理街走著,途經花店、咖啡館。從土耳其頭酒館敞開的大門內傳來一位當地歌手帶著濃厚鼻音的呢噥,閣樓酒吧外的標示寫著每週末都有陶壺樂隊演出。栗樹街沿街許多端重的老房子都已改建成公寓,外觀呈現出高雅沉靜的風華。

  他該如何是好?回到蒙哥馬利溪邊,在沉思宇宙種種不可思議中渡過餘生──或許也是他的最後一生──嗎?也許他該最後一次努力,儘管影響微不足道,他該嘗試改善人類的命運。將未來企業重建為慈善基金會,將公司賺得的數億元全數投入援助衣索比亞或印度。

  他踩著通往二樓公寓的階梯往上爬時,心中正盤旋著無數彼此互不相讓的想法和不可能的選項。如果他就這樣放棄,結束自己的生命,又會如何?他會──

  一個黃色信封袋塞在他的門下,從走廊上可以看見它露出一角。他拾起這封電報,拆開後看到:

  我打了一整天電話。你在哪?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我回來了!馬上來找我。我愛你。潘蜜拉

  等他趕到西港鎮潘蜜拉家時,已經是當天晚上十一點以後了。他本來想從羅根搭飛機到橋港,但機場沒有馬上起飛的班機。他決定還是開車比較快,於是以破紀錄的時間完成了這趟短途旅行。

  潘蜜拉父親應的門,傑夫見到他的表情,馬上就知道接下來不會太好過。

  “我希望你知道,我會答應這次會面全因為我太太堅持。”他連客套話都省了。“就算是我太太,也是因為小潘威脅不讓她跟你談談就要離家出走才被說服。”

  “菲力浦斯先生,很抱歉讓你們為難,”傑夫努力表現出最真誠的模樣,“就像我去年說過的,我從來無意造成你們家的困擾。一切都是遺憾的誤會。”

  “不管誤不誤會,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我已經跟律師談過,他說我們最遲這禮拜結束前就可以拿到法院簽發的禁制令。這表示,如果你在我女兒滿十八歲前又出現在她附近的話,你就會被抓起來。所以不管你有什麼話跟她說,最好今天晚上說完。明白了嗎?”

  傑夫歎了口氣,想要擠進半開的大門。“我現在可以看看潘蜜拉嗎?我不會惹出麻煩。但我想跟她說話已經等很久了。”

  “進來吧,她在客廳。你有一個小時的時間。”

  潘蜜拉的母親顯然才剛哭過,她的眼圈泛紅,眼裡閃爍著挫敗的神采。她十五歲的女兒和她坐在同一張沙發上·則是一臉鎮定的模樣,雖然她臉上掩不住的笑容告訴傑夫,她正努力克制心中的喜悅。她的馬尾已經剪了,頭髮梳成和她成人時差不多的造型。她穿著一件喀什米爾毛衣、米白色的毛料裙、襪子和高跟鞋,臉上施了淡妝,手法是專業級的。然而和他上一次看見她時相比,她內在的改變比外表深刻多了。傑夫從她那雙警覺、聰明的眼睛立刻認出,這就是他深愛過並共同生活了十年的女人。

  “嗨,”他說話時也回報她一個大大的笑容,“想要在天空翱翔嗎?”

  她大聲笑了,圓潤、低沉的笑聲中充滿了成熟人的嘲弄與世故。“爸、媽,”她說,“這是我親愛的朋友傑夫·溫斯頓。我想你們已經見過了。”

  “到底怎麼回事,你怎麼會突然以為你認識這個……人了?”傑夫看得出來,她父親也意識到潘蜜拉聲音和舉止間的戲劇性變化,而且對她莫名其妙地在一夕之間長大了感到十分不滿。

  “我想去年我的記憶一定是跳針了。你答應過我,可以讓我們有一個小時單獨說說話。不介意的話,請讓我們現在就開始好嗎?”

  “不要離開這房子,”她父親怏怏不樂地向兩人耳提面命,“連客廳都不許踏出一步。”

  菲力浦斯太太不情願地從女兒身邊起身。“如果你需要我們,我和你父親就在書房裡。”

  “謝謝媽。我保證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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