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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一九六八年六月,他們在田納西州洛克伍德的第一浸信會教堂結婚,那是傑夫拿到企管碩士學位的一個禮拜後,就在他和琳達相遇的四天前。他們曾在他的其他人生中相遇兩次,結局卻截然不同。洛克伍德是茱蒂的家鄉,婚禮結束後,她父母在位於華特拜湖附近的避暑屋舉行了大型的烤肉宴會。傑夫注意到他父親的咳嗽越來越嚴重,他抽寶馬牌香煙總是一根接一根,但那時他還不會聽從兒子的懇求戒掉這習慣。要到他診斷出得了肺氣腫時才戒除,但那也是距今多年後的事了。傑夫的母親看起來比在他和琳達及黛安的婚禮上還高興,雖然她對這兩個場合當然沒有記憶。他的妹妹,十五歲戴著牙套的害羞女孩,馬上就接受了茱蒂。

  高登一家人也一樣全心全意地接納傑夫進入他們的圈子。他已經讓自己成功轉型成完美女婿的形象:二十三歲、受過良好教育、勤奮、有責任感的年輕人。他們為新婚夫婦留了一小筆儲蓄金,還有一個保守但獲利穩健的股票投資組合,登記在他和茱蒂的名下。

  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五年學校生活夠他受的了,他得強迫自己重溫早就丟掉的東西,讀書、交報告、考試等等,但最困難的是設法讓自己不要變得太有錢。上一次的他在這年紀時已經是個財金界的青年才俊,一家極有勢力的企業集團主要合夥人。但是,突然被龐大財富包圍會讓茱蒂不知所措,或在兩人中間造成重大問題。所以他徹底放棄貝爾蒙特馬賽以及世界大賽的賭局,煞費苦心地拒絕了許多高獲利的投資,他原本可以輕易透過這些投資賺進數百萬美元的財富。

  這次,他和法蘭克很快就在肯德吉德貝馬賽後分道揚鑣。毫不知情的法蘭克只和他合作了一次,就嘗夠了攀上成功高峰的滋味·他已經完成了哥倫比亞法學院的課業,現在是匹茲堡某家公司的年輕律師。

  傑夫和茱蒂用抵押方式借錢,在亞特蘭大崔郡橋路買了棟舒適的仿殖民風格小房子,傑夫在他曾擁有的一棟靠近五星區的大樓裡,租了一個有四個房間的辦公室。一星期五天,他穿西裝打領帶茱蒂開車進城,和秘書、同事說過早安後就把自己鎖在辦公室裡,他在裡面讀書。他讀索福克裡斯、莎士比亞、普魯斯特、福克納……所有他早該讀過,卻一直沒時間好好咀嚼的作品。

  一天結束時,他會匆忙寫些備忘便條交給合夥人,建議或許他們不必冒險投資一些實力尚未被市場證明的公司,像是新力,但仍應秉持持續成長的原則投資在一些安全標的上,像是美國電話電報公司。傑夫小心翼翼地引導這家小公司繞開會讓財富暴增的投資,確保他和同事可以舒適地穩居於中上階層,而不招來過多注目。他的合夥人經常聽從他的建議;建議不被採納時,損失通常可以由獲利彌補,因此淨效應始終符合傑夫的期待。

  晚上他會和茱蒂窩在他們的小窩裡一起觀賞《爆笑生活》或是《不敗法則》之類的電視連續劇,在上床前或許玩個拼字遊戲。天氣暖和的週末,他們會到萊尼爾湖上划船、打網球,或是去卡拉威花園的自然步道健行。

  他們過著平靜有序、十分正常的生活。傑夫非常地滿足。沒有狂喜的時刻──他不曾體驗看著女兒葛麗倩在達奇斯郡莊園中成長的徹底陶醉感,卻感到幸福,而且平靜。他那冗長而混亂的人生,第一次可以用極簡及缺乏騷動來形容。

  ※※※

  傑夫將腳趾戳進沙裡,用手肘支起身子,一手在額前擋住陽光。茱蒂在他旁邊的毯子上睡著了,彎曲的手指仍緊抓著一本《大白鯊》小說。他輕吻了她半開的嘴唇。

  “來點鳳梨雞尾酒嗎?”當她舒展著四肢醒來時,傑夫問道。“我們還剩半瓶。”

  “嗯,我只想這樣躺在這裡,躺個差不多二十年吧。”

  “那你最好大約每半年翻個身。”

  她轉頭看看她的右肩,看見它已經被曬紅了。她翻身臉朝上靠近他,他又再吻了她,這次吻得更久更深。

  幾碼外的另一對夫婦正聽著收音機,音樂忽然停了,一個牙買加口音的播報員開始播報約翰·狄恩在水門案聽證會上的證詞,這才打斷了傑夫的吻。

  “愛你。”茱蒂說。

  “愛你。”他一邊回答,一邊碰碰她被太陽曬成粉紅色的鼻尖。他愛她,天知道他有多愛她。

  傑夫每年放六個禮拜的假,是為了配合他假裝的規律工作日程。這被強加的限制,反而讓這段時間過得更甜美。去年他們騎腳踏車穿越了蘇格蘭,而今年夏天計畫乘熱氣球遊覽法國酒鄉。但是此時此刻,與這位為他分崩離析的生命帶來清醒與喜悅的女人待在一起,他想不到有哪個地方比牙買加北海岸的渡假勝地奧喬·裡歐更吸引他。

  “先生,為漂亮女士買條項鍊嗎?項鍊漂亮得不得了。”

  兜售項鍊的牙買加男孩年紀不會超過八、九歲。他的手臂上掛著幾十條精緻的貝殼項鍊、手環,綁在他腰際的一個布袋上,插著由同樣色彩繽紛的貝殼製成的耳環。

  “這條……多少錢呢?”

  “八先令。”

  “一鎊六先令我就買了。”

  男孩揚起眉頭,一臉困惑。“喂,你瘋啦,先生?你該殺價而不是出更高的價錢。”

  “那就兩鎊吧。”

  “我不會跟你爭的,先生。這條項鍊是你的了。”男孩急忙從手臂上拿下項鍊遞給茱蒂。“還想買的話,我的貨很多。海灘上每個人都認識我,我叫雷納。”

  “好的,雷納。很高興和你做生意。”傑夫交給他兩張一鎊小鈔,男孩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蹦蹦跳跳地走到別處去。

  茱蒂戴上項鍊,搖搖頭裝出不高興的樣子。

  “丟臉哪你,”她說,“竟然占一個小孩子的便宜。”

  “我還可以做得更狠呢。”傑夫笑著說。“再過會兒,我可能會出價到四、五英鎊了。”

  茱蒂低頭調整項鍊的位置,眼神與傑夫再次交會時卻充滿了憂傷。“你這麼有孩子緣,”她說,“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我們沒有──”

  傑夫輕輕將手指放在她的唇上。

  “你就是我的寶貝,我需要的一切。”

  他絕不會告訴她或甚至讓她有機會猜到,在一九六六年他們開始做愛後沒多久,他就去做了輸精管切除手術。他也絕不會再創造出新生命,就像他曾創造出葛麗倩,只為了平白看著她存在的一切被抹消。除了傑夫以外,葛麗倩甚至不存在任何人的記憶裡。在微乎其微的機會下,他的人生或許註定要再次重來過,他不願意將自己愛過、創造過的人留在被絕對遺忘的國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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