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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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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百五十一 韓愈(五) § 與李秘書論小功不稅書 曾子稱「小功不稅」,則是遠兄弟終無服也,而可乎?鄭元注雲:「以情責情。」今之士人,遂引此不追服小功。小功服最多,親則叔父之下殤,與適孫之下殤,與昆弟之下殤;尊則外祖父母;常服則從祖祖父母。禮沿人情,其不可不服也明矣。古之人行役不逾時,各相與處一國,其不追服,雖不可,猶至少;今之人男出仕,女出嫁,或千里之外,家貧訃告不及時,則是不服小功者恒多,而服小功者恒鮮矣。君子之于骨肉,死則悲哀而為之服者,豈牽於外哉?聞其死則悲哀,豈有間於新故死哉?今特以訃告不及時,聞死出其月數則不服,其可乎?愈嘗怪此。近出吊人,見其顏色戚戚類有喪者,而其服則吉,問之,則雲「小功不稅」者也。《禮》文殘缺,師道不傳,不識《禮》之所謂不稅,果不追服乎?無乃別有所指,而傳注者失其宗乎?伏惟兄道德純明,躬行古道,如此之類,必經於心,而有所決定。不惜示及,幸甚幸甚!泥水馬弱不敢出,不果鞠躬親問而以書,悚息尤深。愈再拜。 § 答張籍書 愈始者望見吾子于人人之中,固有異焉;及聆其音聲,接其辭氣,則有願交之志。因緣幸會,遂得所圖,豈惟吾子之不遺,抑僕之所遇有時焉耳。近者嘗有意吾子之闕焉無言,意僕所以交之之道不至也。今乃大得所圖,脫然若沈屙去體,灑然若執熱者之濯清風也。然吾子所論:排釋老不若著書,囂囂多言,徒相為訾。若僕之見,則有異乎此也。夫所謂著書者,義止於辭耳。宣之於口,書之于簡,何擇焉?孟軻之書,非軻自著,軻既歿,其徒萬章、公孫醜相與記軻所言焉耳。僕自得聖人之道而誦之,排前二家有年矣。不知者以僕為好辯也,然從而化者亦有矣,聞而疑者又有倍焉。頑然不入者,親以言諭之不入,則其觀吾書也,固將無得矣。為此而止,吾豈有愛於力乎哉?然有一說:化當世莫若口,傳來世莫若書。又懼吾力之未至也。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吾于聖人,既過之猶懼不及,矧今未至,固有所未至耳。請待五六十然後為之,冀其少過也。吾子又譏吾與人人為無實駁雜之說,此吾所以為戲耳,比之酒色,不有間乎?吾子譏之,似同浴而譏裸裎也。若商論不能下氣,或似有之,當更思而悔之耳。博塞之譏,敢不承教!其他俟相見。薄晚須到公府,言不能盡。愈再拜。 § 重答張籍書 吾子不以愈無似,意欲推而納諸聖賢之域,拂其邪心,增其所未高,謂愈之質有可以至於道者,浚其源,導其所歸,溉其根,將食其實。此盛德者之所辭讓,況於愈者哉?抑其中有宜複者,故不可遂已。 昔者聖人之作《春秋》也,既深其文辭矣,然猶不敢公傳道之,口授弟子,至於後世,然後其書出焉。其所以慮患之道微也。今夫二氏之所宗而事之者,下及公卿輔相,吾豈敢昌言排之哉?擇其可語者誨之,猶時與吾悖,其聲嘵嘵。若遂成其書,則見而怒之者必多矣,必且以我為狂為惑。其身之不能恤,書于吾何有?夫子,聖人也,且曰:「自吾得子路,而惡聲不入於耳。」其餘輔而相者周天下,猶且絕糧于陳,畏于匡,毀于叔孫,奔走于齊、魯、宋、衛之郊。其道雖尊,其窮也亦甚矣!賴其徒相與守之,卒有立於天下。向使獨言之而獨書之,其存也可冀乎?今夫二氏行乎中土也,蓋六百年有餘矣。其植根固,其流波漫,非所以朝令而夕禁也。自文王沒,武王、周公、成康相與守之,禮樂皆在。及乎夫子,未久也;自夫子而及乎孟子,未久也;自孟子而及乎揚雄,亦未久也。然猶其勤若此,其困若此,而後能有所立,吾其可易而為之哉!其為也易,則其傳也不遠,故餘所以不敢也。然觀古人,得其時行其道,則無所為書。書者,皆所為不行乎今而行乎後世者也。今吾之得吾志、失吾志未可知,俟五六十為之未失也。天不欲使茲人有知乎,則吾之命不可期;如使茲人有知乎,非我其誰哉?其行道,其為書,其化今,其傳後,必有在矣。吾子其何遽戚戚於吾所為哉! 前書謂我與人商論不能下氣,若好勝者然。雖誠有之,抑非好己勝也,好己之道勝也;非好己之道勝也,己之道乃夫子、孟子、揚雄所傳之道也。若不勝,則無以為道。吾豈敢避是名哉!夫子之言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則其與眾人辯也有矣。駁雜之譏,前書盡之,吾子其複之。昔者夫子猶有所戲,《詩》不雲乎:「善戲謔兮,不為虐兮。」《記》曰「張而不弛,文武不能也」,惡害於道哉?吾子其未之思乎!孟君將有所適,思與吾子別,庶幾一來。愈再拜。 § 與孟東野書 與足下別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懸懸於吾也。各以事牽,不可合併,其于人人,非足下之為見,而日與之處,足下知吾心樂否也。吾言之而聽者誰歟?吾倡之而和者誰歟?言無聽也,倡無和也,獨行而無徒也,是非無所與同也,足下知吾心樂否也。足下才高氣清,行古道,處今世,無田而衣食,事親左右無違,足下之用心勤矣,足下之處身勞且苦矣。混混與世相濁,獨其心追古人而從之,足下之道,其使吾悲也。去年春,脫汴州之亂,幸不死,無所於歸,遂來於此。主人與吾有故,哀其窮,居吾于符離睢上。及秋,將辭去,因被留以職事,默默在此,行一年矣。到今年秋,聊複辭去,江湖余樂也,與足下終,幸矣!李習之娶吾亡兄之女,期在後月,朝夕當來此。張籍在和州居喪,家甚貧。恐足下不知,故具此白,冀足下一來相視也。自彼至此雖遠,要皆舟行可至,速圖之,吾之望也。春且盡,時氣向熱,惟侍奉吉慶。愈眼疾比劇,甚無聊,不復一一。愈再拜。 § 答竇秀才書 愈白:愈少駑怯,於他藝能,自度無可努力,又不通時事,而與世多齟齬。念終無以樹立,遂發憤篤專于文學。學不得其術,凡所辛苦而僅有之者,皆符於空言,而不適於實用,又重以自廢。是故學成而道益窮,年老而智愈困。今又以罪黜於朝廷,遠宰蠻縣,愁憂無聊,瘴癘侵加,喘喘焉無以冀朝夕。足下年少才俊,辭雅而氣銳,當朝廷求賢如不及之時,當道者又皆良有司,操數寸之管,書盈尺之紙,高可以釣爵位,循次而進,亦不失萬一於甲科。今乃乘不測之舟,入無人之地,以相從問文章為事。身勤而事左,辭重而請約,非計之得也。雖使古之君子,積道藏德,遁其光而不曜,膠其口而不傳者,遇足下之請懇懇,猶將倒廩傾,羅列而進也。若愈之愚不肖,又安敢有愛於左右哉!顧足下之能,足以自奮。愈之所有,如前所陳,是以臨事愧恥而不敢答也。錢財不足以賄左右之匱急,文章不足以發足下之事業。困載而往,垂橐而歸,足下亮之而已。愈白。 § 上李尚書書 月日,將仕郎前守四門博士韓愈,謹載拜奉書尚書大尹閣下:愈來京師,於今十五年,所見公卿大臣,不可勝數,皆能守官奉職,無過失而已;未見有赤心事上,憂國如家如ト下者。今年以來,不雨者百有餘日,種不入土,野無青草,而盜賊不敢起,穀價不敢貴。百坊、百二十司、六軍二十四縣之人,皆若閣下親臨其家;老奸宿贓,銷縮摧沮,魂亡魄喪,影滅跡絕。非閣下條理鎮服,宣佈天子威德,其何能及此!愈也少從事于文學,見有忠於君、孝於親者,雖在千百年之前,猶敬而慕之;況親逢閣下,得不候於左右以求效其懇懇?謹獻所為文兩卷,凡十五篇,非敢以為文也,以為謁見之資也。進退惟命。愈恐懼再拜。 § 賀徐州張僕射白兔狀 伏聞今月五日,營田巡官陳從政獻瑞兔,毛質白,天馴其心,其始實得之符離安阜屯。屯之役夫,朝行遇之,迫之弗逸,人立而拱。竊惟休咎之兆,天所以啟覺於下。依類托喻,事之纖悉不可圖驗,非睿智博通,孰克究明?愈雖不敏,請試辨之:兔,陰類也,又窟居,狡而伏,逆象也。今白其色,絕其群也;馴其心,化吾德也;人立而拱,非禽獸之事;革而從人,且服罪也;得之符離,符離實戎國名,又附麗也;不在農夫之田,而在軍田,武德行也,不戰而來之之道也,有安阜之嘉名焉。伏惟閣下股肱帝室,藩垣天下,四方其有逆亂之臣,未血斧之屬,畏威崩析歸我乎哉,其事兆矣!是宜具跡表聞,以承答天意。小子不惠,猥以文句微識蒙念,睹茲盛美,焉敢避不讓之責而默默耶?愈再拜。 § 上兵部李侍郎書 十二月九日,將仕郎守江陵府法曹參軍韓愈,謹上書侍郎ト下:愈少鄙鈍,於時事都不通曉,家貧不足以自活,應舉覓官,凡二十年矣。薄命不幸,動遭讒謗,進寸退尺,卒無所成。性本好文學,因困厄悲愁,無所告語,遂得究窮于經傳、史記、百家之說,沈潛乎訓義,反復乎句讀,礱磨乎事業,而奮發乎文章。凡自唐虞以來,編簡所存,大之為河海,高之為山嶽,明之為日月,幽之為鬼神,纖之為珠璣華實,變之為雷霆風雨,奇辭奧旨,靡不通達。惟是鄙鈍不通曉於時事,學成而道益窮,年老而智益困,私自憐悼,悔其初心,發禿齒落,不見知己。夫牛角之歌,辭鄙而義拙;堂下之言,不書於傳記。齊桓舉以相國,叔向攜手以上,然則非言之難為,聽而識之者難遇也!伏以閣下內仁而外義,行高而德巨,尚賢而與能,哀窮而悼屈,自江而西,既化而行矣。今者入守內職,為朝廷大臣,當天子新即位,汲汲于理化之日,出言舉事,宜必施設。既有聽之之明,又有振之之力,甯戚之歌,明之言,不發於左右,則後而失其時矣。謹獻舊文一卷,扶樹教道,有所明白;南行詩一卷,舒憂娛悲,雜以瑰怪之言,時俗之好,所以諷於口而聽於耳也。如賜覽觀,亦有可采,幹黷嚴尊,伏增惶恐。愈再拜。 § 答尉遲生書 愈白:尉遲生足下:夫所謂文者,必有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實。實之美惡,其發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聲宏,行峻而言厲,心醇而氣和。昭晰者無疑,優遊者有餘;體不備不可以為成人,辭不足不可以為成文。愈之所聞者如是,有問於愈者,亦以是對。今吾子所為皆善矣,謙謙然若不足而以征於愈,愈又敢有愛於言乎?抑所能言者,皆古之道;古之道不足以取於今,吾子何其愛之異也?賢公卿大夫在上比肩,始進之賢士在下比肩,彼其得之必有以取之也。子欲仕乎?其往問焉,皆可學也。若獨有愛於是而非仕之謂,則愈也嘗學之矣。請繼今以言。 § 答楊子書 辱書並示表、記、述、書、辭等五篇,比於東都,略見顏色;未得接言語,心固已相奇,但不敢果於貌定。知人,堯舜所難,又嘗服宰予之誡,故未敢決然挹,亦不敢忽然忘也。到城以來,不多與人還往。友朋之中,所敬信者,平昌孟東野。東野吃吃說足下不離口。崔大敦詩不多見,每每說人物,亦以足下為處子之秀。近又得李七翱書,亦雲足下之文,遠其兄甚。夫以平昌之賢,其言一人固足信矣,況又崔與李繼至而交說耶?故不待相見,相信已熟;既相見,不要約已相親。審知足下之才充其容也。今辱書乃云云,是所謂「以黃金注」,重外而內惑也。然恐足下少年,與僕老者不相類,尚須驗以言,故具白所以。而今而後,不置疑於其間可也。若曰長育人才,則有天子之大臣在,若僕者,守一官且不足以修理,況如是重任耶?學問有暇,幸時見臨。愈白。 § 至鄧州北寄上襄陽于相公書 伏蒙示《文武順聖樂辭》《天保樂詩》《讀蔡姬胡笳辭詩》《移族從》並與《京兆書》。自幕府至鄧之北境凡五百餘裡,自庚子至甲辰凡五日,手披目視,口詠其言,心惟其義,且恐且懼,忽若有亡,不知鞍馬之勤,道途之遠也。夫澗谷之水,深不過咫尺,邱垤之山,高不能逾尋丈,人則狎而玩之。及至臨泰山之懸崖,窺巨海之驚瀾,莫不戰掉悼栗,眩惑而自失。所觀變於前,所守易於內,亦其理宜也。閣下負超卓之奇材,蓄雄剛之俊德,渾然天成,無有畔岸,而又貴窮乎公相,威動乎區極,天子之毗,諸侯之師。故其文章言語,與事相侔,憚赫若雷霆,浩汗若河漢,正聲諧《韶》《頀》,勁氣沮金石,豐而不餘一言,約而不失一辭,其事信,其理切。孔子之言曰:「有德者必有言。」信乎其有德且有言也!揚子雲曰:「《商書》灝灝爾,《周書》噩噩爾。」信乎其能灝灝而且噩噩也!昔者齊君行而失道,管子請釋老馬而隨之;樊遲請學稼,孔子使問之老農。夫馬之智不賢於夷吾,農之能不聖于尼父,然且雲爾者,聖賢之能多,農馬之知專故也。今愈雖愚且賤,其從事于文,實專且久,則其贊王公之能,而稱大君子之美,不為僭越也。伏惟詳察。愈恐懼再拜。 § 上宰相書 正月二十七月,前鄉貢進士韓愈謹伏光范門下,再拜獻書相公閣下:《詩》之《序》曰:「《菁菁者莪》,樂育材也。君子能長育人材,則天下喜樂之矣。」其詩曰:「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見君子,樂且有儀。」說者曰:「菁菁」者,盛也;「莪」,微草也;「阿」,大陵也。言君子之長育人材,若大陵之長育微草,能使之菁菁然盛也。「既見君子,樂且有儀」雲者,天下美之之辭也。其三章曰:「既見君子,錫我百朋,」說教者曰:「百朋」,多之之辭也,言君子既長育人材,又當爵命之,賜之厚祿以寵貴之雲爾。其卒章曰:「泛泛楊舟,載沉載浮。既見君子,我心則休。」說者曰:「載」,載也;「沉」「浮」者,物也。言君子之于人才,無所不取,若舟之於物,浮沉皆載之雲爾。「既見君子,我心則休」雲者,言若此則天下之心美之也。君子之于人也,既長育之,又當爵命寵貴之,而於其才無所遺焉。孟子曰:「君子有三樂,王天下不與存焉。」其一曰:「樂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此皆聖人賢士之所極言至論,古今之所宜法者也。然則孰能長育天下之人才,將非吾君與吾相乎?孰能教育天下之英才,將非吾君與吾相乎?幸今天下無事,小大之官各守其職,錢谷甲兵之問不至於廟堂,論道經邦之暇,舍此宜無大者焉。 今有人生二十八年矣,名不著于農工商賈之版。其業則讀書著文,歌頌堯舜之道,雞鳴而起,孜孜焉亦不為利;其所讀皆聖人之書,楊墨釋老之學,無所入於其心;其所著皆約六經之旨而成文,抑邪與正,辨時俗之所惑。居窮守約,亦時有感激怨懟奇怪之辭,以求知於天下,亦不悖於教化,妖淫諛佞張之說無所出於其中。四舉於禮部乃一得,三選於吏部卒無成;九品之位其可望,一畝之宮其可懷。遑遑乎四海無所歸;恤恤乎饑不得食,寒不得衣;濱於死而益固,得其所者爭笑之;忽將棄其舊而新是圖,求老農老圃而為師。悼本志之變化,中夜涕泗交頤。雖不足當詩人孟子之謂,抑長育之使成材,其亦可矣,教育之使成才,其亦可矣。抑又聞古之君子相其君也,一夫不獲其所,若己推而內之溝中。今有人生七年而學聖人之道以修其身,積二十年,不得已一朝而毀之,是亦不獲其所矣。伏念今有仁人在上位,若不往告之而遂行,是果於自棄,而不以古之君子之道待吾相也,其可乎?寧往告焉,若不得志,則命也,其亦行矣。 《洪範》曰:「凡厥庶民,有猷有為、有守,汝則念之,不協於極,不罹於咎,皇則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則錫之福。」是皆與善之辭也。抑又聞古之人有自進者,而君子不逆之矣,曰「予攸好德,汝則錫之福」之謂也。抑又聞上之設官制祿,必求其人而授之者,非苟慕其才而富貴其身也,蓋將用其能理不能,用其明理不明者耳;下之修已立誠,必求其位而居之者,非苟沒于利而榮於名也,蓋將推己之所餘以濟其不足者耳。然則上之於求人,下之於求位,交相求而一其致焉耳。苟以是而為心,則上之道不必難其下,下之道不必難其上。可舉而舉焉,不必讓其自舉也;可進而進焉,不必廉於自進也。抑又聞上之化下,得其道,則勸賞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從焉,因人之所欲為而遂推之之謂也。今天下不由吏部而仕進者幾希矣,主上感傷山林之士有逸遺者,屢詔內外之臣旁求于四海,而其至者蓋闕焉。豈其無人乎哉?亦見國家不以非常之道禮之而不來耳。彼之處隱就間者亦人耳,其耳目鼻口之所欲,其心之所樂、其體之所安,豈有異於人乎哉?今所以惡衣食、窮體膚,糜鹿之與處、猨之與居,固自以其身不能與時從順俯仰,故甘心自絕而不悔焉。而方聞國家之仕進者,必舉於州縣,然後升於禮部、吏部,試之以繡繪雕琢之文,考之以聲勢之逆順、章句之短長,中其程式者,然後得從下士之列。雖有化俗之方,安邊之畫,不由是而稍進,萬不有一得焉。彼惟恐入山之不深,入林之不密,其影響昧昧,惟恐聞於人也。今若聞有以書進宰相而求仕者,而宰相不辱焉,而薦之天子而爵命之,而布其書于四方,枯槁沉溺魁閎寬通之士,必且洋洋焉動其心,峨峨焉纓其冠,于於焉而來矣。此所謂勸賞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從焉者也,因人之所欲為而遂推之之謂者也。 伏惟覽《詩》《書》《孟子》之所指,念育才錫福之所以。考古之君子相其君之道,而忘自進自舉之罪。思設官制祿之故,以誘致山林逸遺之士。庶天下之行道者知所歸焉。小子不敢自幸,其嘗所著文,輒采其可者若干首,錄在異卷,冀辱賜觀焉。幹黷尊嚴,伏地待罪。愈再拜。 § 後十九日複上書 二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ト下:向上書及所著文後,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懼不敢逃遁,不知所為,乃複敢自納於不測之誅,以求畢其說而請命於左右。 愈聞之:蹈水火者之求免於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後呼而望之也,將有介於其側者,雖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大其聲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於其側者,聞其聲而見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後往而全之也,雖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狂奔盡氣、濡手足、焦毛髮,救之而不辭也。若是者何哉?其勢誠急,而其情誠可悲也。愈之強學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險夷,行且不息,以蹈於窮餓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聲而疾呼矣。閣下其亦聞而見之矣,其將往而全之歟?抑將安而不救歟?有來言于閣下者曰:有觀溺于水而於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終莫之救也,閣下且以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動心者也。或謂愈:子言則然矣,宰相則知子矣,如時不可何?愈竊謂之不知言者,誠其材能不足當吾賢相之舉耳。若所謂時者,固在上位者之為耳,非天之所為也。前五六年時,宰相薦聞,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與今豈異時哉?且今節度觀察使及防禦營田諸小使等,尚得自舉判官,無間于已仕未仕者,況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進人者,或取於盜,或舉于管庫。今布衣雖賤,猶足以方乎此。情隘辭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憐焉。愈再拜。 § 後廿九日複上書 三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愈聞周公之為輔相,其急於見賢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捉其發。當是時,天下之賢才皆已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皆已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風俗皆已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沾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麟鳳龜龍之屬,皆已備至。而周公以聖人之才,憑叔父之親,其所輔理承化之功又盡章章如是,其所求進見之士,豈複有賢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賢于周公而已,豈複有賢于時百執事者哉?豈複有所計議,能補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聞見,思慮有所未及,以負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於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設使其時輔理承化之功,未盡章章如是,而非聖人之才,而無叔父之親,則將不暇食與沐矣,豈特吐哺捉發為勤而止哉!惟其如是,故於今頌成王之德而稱周公之功不衰。 今閣下為輔相亦近耳,天下之賢才,豈盡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豈盡除去?四海豈盡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豈盡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豈盡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豈盡修理?風俗豈盡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沾被者,豈盡得宜?休征嘉瑞、麟鳳龜龍之屬,豈盡備至?其所求進見之士,雖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執事,豈盡出其下哉?其所稱說,豈盡無所補哉?今雖不能如周公吐哺捉發,亦宜引而進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愈之待命四十餘日矣,書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門,而閽人辭焉。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複有周公之說焉。閣下其亦察之。 古之士三月不仕則相吊,故出疆必載質。然所以重於自進者,以其于周不可,則去之魯;于魯不可,則去之齊;于齊不可,則去之宋、之鄭、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國,舍乎此則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於朝,則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獨善自養,而不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憂天下之心,則不能矣。故愈每自進而不知愧焉,書亟上,足數及門,而不知止焉。寧獨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賢之門下是懼,亦惟少垂察焉。瀆冒威尊,惶恐無已。愈再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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