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喪記（赦敬）_明文海

心喪記（赦敬）

　　吾師大宗伯李雲中先生之喪元子宗衍斬然衰經匍匐三千里伏闕吿哀聖天子軫念五朝元老詞林舊臣進爵宮保發帑金治葬敕守臣薦俎豆恩綸哀奬光賁九泉不腆下邑三百年來創見之曠舉也區區白首老門生獨抱屙荒郊柴扉晝掩垂三十年不能出門戶襄大事縱觀盛典致書天使曰民生君治師成終身北面服勤至死同也孔子大葬門人為臣今日之事區區不當供奔走乎老病癃殘不能躬執紼荷畚臿覆一抔之土生有餘恨死有餘辜為人弟子之謂何宗衍譬余曰何傷乎老者不以筋骨為禮死者不以資送為財子誠衰老雖然舌存有筆如椽不助生者以力而贈死者以言先君沒且不朽餘承命飲冰焉明日偕其弟宗工來齎金錢若干餉餘下逮管記皆有賞再拜稽首乞墓誌碑銘且屬友人周思皇從臾餘倉卒無所隱避直對曰不能往拜稽首郤金還之宗衍慍見曰非不能也是不為也昔山人朱衡死足下為作佳傳何獨靳於吾先子豈其忘一日之雅而以生死二心無乃謂藐諸孤不足與言而懷璧不售餘不能已就思皇所屈指而心數焉曰弟子為先生頌功德分也然須量其人勝此任否為長者折枝追履奉杖語人曰我不能是誠方命有罪矣責以負千鈞涉遠道氣匱力乏其若之何文人死須文人作傳公卿大夫死須公卿大夫題銘乃為同調知已輕車熟路豈經生訓詁酸饀語可充數也其不能一也平生未嘗為應酬文字惟貧交朱山人死草草作一傳山人灶下名跡兒女家常米鹽語若吾師儼然青宮少保天子大宗伯位台輔學貫天人望重南金北斗揚曆中外五十餘年宦業文章懸宇內雖談天炙轂之士未易覼縷如昔王大司寇元美汪大司馬伯玉今董大宗伯玄宰官同才同學同乃為同調知已不取諸彼而濫委之龍鍾老門生引山人為例是使膜母貎西施也不能二也他人志銘信口隨筆人未必屬目李雲中先生志銘出自門生手不知經幾人磨勘巧索瘢痕而餘以鹵莽滅裂之才受此鉗椎作千萬人笑端其不能三也餘雖讀書止於翻閱檢校雖著作不過解說經義訂訛誤質道理疑難耳至於鴻章大篇官常朝典策勳揚勵勒鐘鼎金石如所謂碑版志銘者生平無此才亦不作此想未嘗蓄此具應此征役一旦催科督責不已所謂重為任而罰不勝遠其途而誅不至也不幾於持人之短而乘人之困乎其不能四也犬馬齒七十有四屍居余氣薄業苟就將盡焚筆硯束書高閣澄心默坐俟一息之盡耳旦莫之人尚暇與毛穎作緣自取葛藤其不能五也五者皆肝鬲之要宗衍不加察請足下善為我辭思皇以告宗衍艴然不悅曰文章公器也師弟子源委也功不必自已出以夫子之道還事夫子若之何不能五十年門下士授書破萬卷不能為先生贊一詞著作盈箱山草數十種不肯為先生作一傳漫自數曰不能不能吾聞其五矣請言其六餘情窮語塞口重意滿淚淫淫下耳卒乃不得已而即素所奉教于先生者引繩批根與同學二三君子對揚以當志銘可乎猗與先生高才博學為一代文章宗盟士林所知也其為人也溫恭醇懿如玉如金而又倜儻仗義重然諾好施予不責人報雅度豁達多可而少違故士爭親附賢愚僉忘交遊徧海內德行道誼尤為一代詞林人物之孤表也遠邇內外親疏行道口碑鄉里月旦同然無間言餘嘗擬以游夏冉閔合為一人非阿所好也蓋聖門教學二曰文曰行文易而行難也孔子自謂行未得而文莫猶人況庸眾乎文又二曰經術曰詞賦詞人喜文藝而詆經術為陳言薄行誼而誇詞賦為風雅故經生之文詞人之文未可方駕也餘之從學于先生也以經術進而先生之教余為文也以行誼先世稱詞人寡行莊士少文文行交修行誼經術盡美者古今惟孔孟二聖為千萬世斯文主論語二十篇以德行為言語周易十翼大學中庸以性命為文章孟子七篇以養氣為知言以放淫距詖為雄辯是故孔子之文如瑞日祥雲和風甘雨孟子之文如高山流水光風霽月文章到孔孟所謂大明中天也三代已上虞典盤庚大誥周易彖爻之文深沈隱奧是平旦昧爽之交秦漢以後諸子百家蟬噪蛙鳴是返照之落暉也不可謂之非文而去六經遠矣去道德遠矣此孟子所謂道不同姑舍是也大抵經術言義理而傳志紀人物義理無適莫而人物有毀譽自非孔子不敢作春秋而游夏不能贊子貢好方人而孔子以為我不暇司馬遷作世家列傳年表試使為道德南華必不能矣老子莊生為史記則能之而不暇此文章華實取捨之大較也故餘之下帷注九經也十有六載而緒言出先生見而喜署其尾曰余鹵鈍仲輿從游久於經無半字發明指授不圖晚年得此惺惺仲輿幸不虛度一生書其後方以志幸雖先生過謙然亦足以見經術之為絕學自孔孟沒而六經義理曲暢旁通者百不得一焉經術與文章渾融一貫者萬不得一焉惟吾師兼之而讓不居余何人敢兼取之乎是以寧蹈襲偏安而為經生不欲攘竊兼併而為詞人也且也今之詞人是古之所謂負販也資翰墨為壟斷假鉛槧為市利邀人作佳傳而索米算文字若干而償絹以賣文為美談以多藏為勝事自昔賣文多藏惟唐北海太守李邕杜甫為詩諷之曰干謁走其門碑版照四裔各滿深望還森然起凡例豐屋珊瑚鉤麒麟織成罽紫騮隨劍幾義取無虛歲眾歸賙給美擺落多藏穢此殆於孟子所謂為宮室妻妾之奉窮乏得我而為之者不幾於貪饕市賈乎哉餘束髮離經即薄此以質諸先生先生曰然語在山草序中餘不欲舍所學以變生平焉敢犯所知以忝師門使餘諛墓攫金是以所賤事師也使先生以不志墓討餘是以眾人責我也必不然矣豫讓有雲國士遇我國士報之吾何以報先生哉唐睢曰人有德于公子不可忘也吾何忍忘先生哉不朽者德也不冺者心也傳曰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此以沒世不忘也先生賢我親我者至矣幼而多難微先生則為釜中之魚機上之肉矣貧而落魄微先生則為溝中之瘠桑下之殍矣長而無術困而不學不從先生游則如井底之蛙不知天之幾大如壁中之兒不知馬之幾足矣嗟乎余何忍一日忘先生哉禮師死心喪三年先生年八十考終餘僅少六年耳年有限而心無窮吾以心喪終吾餘年已矣故為記記吾所以喪先生者以心不以言使眾人知吾所以銘先生志先生者不在言在心是為心喪記崇禎四年仲冬門人郝敬頓首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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