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總集 > 明文海 | 上頁 下頁
反夷齊十辯(鄒守愚)


  一辨夷齊不死于首陽山二辨首陽何以有夷齊之跡三辨山中乏食之故四辨夫子用齊景公對說之由五辨武王之世恐無夷齊六辨史記本傳不當削海濱避紂之事七辨道遇武王與周紀書來歸之年不合八辨父死不葬與周紀書祭文王墓而後行者不同九辨太史公之誤原於輕信逸詩十辨左氏春秋傳所載武王遷鼎義士非之說亦誤

  余嘗讀王文端公夷齊十辨掩卷而伏思之歎曰士生百世之下持一時之見破千古之疑必其援據精詳議論正大天理民彝不可冺滅非但使天下後世灼然見昔非而今是即使其人當時見之亦不敢以有辭於我也庶乎其可爾吾讀遷史遷固好奇者夷齊之辨公亦未為得也何以言之公曰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得而稱焉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民到於今稱之論語未嘗言其以餓而死也而遷何自知之餓者豈必皆至於死乎餘曰不然吾聞之夫子陳蔡之厄告子路曰汝以仁者為必信也則夷齊不餓死首陽則夫子固已言之矣莊子曰昔周之興也伯夷叔齊二人相謂曰吾聞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試往觀焉至岐陽武王聞之使叔旦與之盟二人相視而笑曰吾聞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亂世不為苟存今天下闇周德衰其並乎周以塗吾身不如避之以潔吾行北至首陽遂餓而死列子曰伯夷叔齊始以孤竹君讓而終餓死于首陽之山又曰伯夷無欲矜清之節以故餓死戰國策曰廉如伯夷不敢素餐汙武王之義而不臣辭孤竹之君餓而死于首陽之山其言又與夫子合夫以夷齊之餓死首陽彰彰明信雖婦人女子猶能知其名誦其美不衰況當時之故老去商未遠也安可直以為不死于首陽哉公曰首陽之隱未見其必在武王之世而二子昔嘗逃其國而不立安知其不以逃國之時至首陽也孤竹國小莫知的在何所傳者謂齊桓北伐山戎嘗過焉山戎與燕晉為鄰則孤竹可知而首陽在河東之蒲阪唐風曰采苓采苓首陽之巔或者即此首陽蓋晉地也何必不食周粟而後隱此耶倉卒而行固宜無得食然不必久居於此惟其遜國俱逃事大卓絕故後稱之曰此仁賢之跡也何必曰死於此山而後見稱耶餘曰不然夷齊之逃以成讓也其心炯炯若日星然倉皇就道不相要約齊不知夷夷亦不知齊也豈有俱入首陽之理耶況其逃也不過徐徐以俟國人立君之定耳而首陽之距孤竹幾二千里豈有當君父之喪廢躃踴之戚踰都越邑以邀讓國之名也哉吾恐其獲小廉而喪大節也而謂夷齊為之乎按今之永平府古孤竹地也今孤竹三塚存焉首陽一在河南一在山西按志河南首陽者五惟偃師首陽山世傳夷齊隱此尚有夷齊墓山西蒲州首陽山即唐詩所謂采苓者賈逵注史記即此首陽也有墓有祠以此考之未知孰的然偃師舊亳地也武王伐紂還息偃師徒遂以為名恐夷齊不當至此耳然其上亦有墓豈好事者因首陽之名而為之歟然皆與孤竹相去之遠雖未暇論其孰是要皆有以見其非遜國之時也則首陽之所以有夷齊之跡當在革商之後天人革命絕景窮居之時歟夫豈所謂倉卒乏食之故哉公又曰孔子以景公與夷齊對言大意主于有國無國尤為可見余曰不然景公登牛山而流涕至為晏子所笑亦可謂畏死者矣夷齊則寧餓死而不顧夫子以景公夷齊並言之蓋亦有所感而雲爾抑揚予奪以為世勸固不在於有國無國也公又曰武王之時未必有所謂伯夷也若有夷齊則歸周已數十年諫武王當於未舉事之先不當使之戎車既駕而後出奇駭眾于道路也太公與已均為大老出處素與之同不於今日白首如新方勞其匆匆扶去於鋒刃將及之中也予曰不然太公伯夷二老也計太公之初遇文王年且八十矣武王之時猶且以鷹揚奮而獨疑無所謂伯夷者何哉且均之歸周也太公則已至者也夷齊則歸之而未至者也叩馬之諫義士之稱其不相識也固宜東海北海孟子蓋列言二老之歸心見文王之善養老爾若莊子則止言其見武王而不及文王亦可概見以前後考之太公之來當在文王之未年而夷齊之來其文王既歿之後武王初立之時耶海濱避紂之事非遷削之也按孤竹至海僅百餘裡有孤山屹然獨立於海上四面皆水豈逃立之後避紂之亂蓋嘗隱於是歟今青州昌樂州邑亦有孤山上有夷齊廟不知漢始以北海名郡又萊州維邑亦有孤山上有夷齊廟不知隋始以北海名邑又孤山之名相似故好事者因孟子北海之說而為之廟爾遷博遊天下名山其有不知此耶孟子以孤竹為北海遷以北海為孤竹烏可謂遷削之耶道遇武王雖與周紀來歸之年不合然周紀但稱聞西伯善養老盍往歸之之語則亦未可以是即為來歸之年也公又曰傳曰父死不葬紀則曰武王祭于畢東觀兵于孟津載木主車中畢也者文王葬地也古無墓祭祭畢之說亦妄一曰祭于畢一曰父死不葬又何也故凡遷書諫伐以下皆不可信余曰不然畢有二說一曰文王墓一曰星名畢星主兵固不可遽以為祭墓之禮也但古者諸侯五月而葬于時武王立九年矣乃雲不葬不可考也公又曰觀夷齊者但當學其求仁得仁與夫制行之清廉頑立懦之類而不必惑其叩馬恥粟以至於死然後語孟之意可明也餘曰不然叩馬恥粟以至死是所以見夷齊之大者也君臣之義與天地並立與日月並耀此義明而人紀立此義明而名位定此義明而亂賊息忠臣烈士其不可奪者正以是爾仁孝之心赫赫乎天地鍳之太公以為義士而武王獨無言焉吾知武王之心不待伯夷非之而後知也又詎可決以為羈旅妄人闇於是非進退悻悻以去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者比哉公又曰詩自夫子刪後遷偶得逸詩而妄意之曰此必夷齊也采薇西山是不食周粟故也粟生於地人人食之已獨不食則人人皆非也試使夷齊之教行一世之人無一人肯食周粟而後可夷齊之風百世聞之而興起何當時此事曾無一人見之而聽從乎以暴易暴何可以指武王武王非暴君也余又曰此大不然恥食周粟夷齊之所以為此者其亦無如之何而姑以是盡吾心之所安焉而巳也若曰使夷齊之教行無一人肯食周粟而後可則亦將以號之天下夫孔子之殺身成仁孟之捨生取義忠臣之捐身報國若王蠋襲遂張巡文天祥之為皆率天下之人相趨以死則生人之類絕尤不可之大者必若蕭瑀之于隋唐馮道之于五代朝仇暮君然後為疾風勁草然後為屹若巨山不可動而以為賢乎哉吾見其率天下之諛生畏死貪寵饕榮若犬彘者流引其塗而誨之趨也公言何為者耶況武王與夷齊不兩立自其以捄天下之大亂而言謂之仁自其以裂天下之大分而言謂之暴若夷齊者以武王為暴也亦宜公又曰魯哀伯曰武王克商遷九鼎于洛邑義士猶或非之杜元凱以為伯夷之屬非也武成之後武王歲月無幾遷鼎恐非急務也遷其重器強暴者之所為誰謂武王為之使果有所謂鼎則天下一家無非周地何必遷乎書稱營洛乃成王周公時事而義士又不知為何人自克商至於周衰蓋四五百年豈無一士心非武王者何必夷齊實之乎餘曰不然夫九鼎也者神禹之所鑄以象九州者也曆世寶之夏亡鼎歸之商商亡鼎又歸之周不可得而私也禹尚不可得而私而況商乎然則謂遷其重器亦悮矣其載諸史稱釋箕子之囚表商容之閭封比干之墓散財發粟公則皆信之而命南宮適史佚展九鼎寶玉獨疑焉何哉武王克商定鼎郟鄏至於南望三塗北望岳鄙顧瞻有河粵曕伊洛則經營規畫蓋非一朝夕之故矣豈遷鼎在將營之時耶左氏載義士非之者雖不必指為夷齊要周之時宜亦有之亦足以見天理民彝之不可已也或曰然則易之順天應人非耶余曰聖人之言各有指要不當以執一論也若謂湯之心果于放桀武之心果於伐紂則非所以為湯武矣然則湯武與夷齊可兩是乎余曰夷齊哀萬世之亂也經也湯武哀天下之亂也權也其可是彼而非此乎要之湯武之心猶夷齊也伊尹五就孟津觀兵使夏癸商辛由茲而悔禍可以為少康太甲則禹湯之澤猶未遽斬於天下也泰伯文王之至德亦將歸之矣此則事之或然者也湯武何至於有慚未盡善之雲也哉時之窮湯武亦無如之何也已或又曰然則子之言右遷者也餘曰天下之言惟理焉視其理是而言可據雖下於遷者萬萬吾將信之況遷耶且遷作夷齊傳不襲常體使人慷慨膾炙齊得喪輕死生有不可幾及之意後世至以為怨不知遷者也況公讀論語偶思首陽之章未嘗言死遂以盡推其不然以叩馬恥粟為千古曖昧厚誣之事其何以服遷乎哉雖然遷失亦多矣吾因夷齊而為之辨懼天下後世之多於托武王而不果于信夷齊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