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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齊十辨(王直)


  一辨夷齊不死于首陽山二辨首陽所以有夷齊之跡三辨山中乏食之故四辨夫子用齊景公對說之由五辨武王之世恐無夷齊六辨史記本傳不當削海濱避紂之事七辨道遇武王與周紀書來歸之年不合八辨父死不葬與周紀書祭文王墓而後行者不同九辨太史公之誤原於輕信逸詩十辨左氏春秋傳所載武王遷鼎義士非之說亦誤

  謹按論語第七篇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為也第十六篇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得而稱焉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民到於今稱之其斯之謂與此二章孔子所以稱夷齊者事無始末莫知其所指雖有大儒先生亦不得不取證于史記蓋孔子之後尚論古人莫如孟子孟子止言伯夷不及叔齊其于伯夷也大概稱其制行之清而於孔子此二章之意亦未有所發惟史記後孔孟而作成書備而記事當時有以補前聞之缺遺如子貢夷齊何人之問孔子求仁得仁之對倘不得史記以知二子嘗有遜國俱逃之事則夫子不為衛君之微意子貢雖知之後世學者何從而知之也此史遷多見先秦古書所以為有功於世也然遷好奇而輕信上古之事經孔孟去取權度一定不可複易者史記多從而變亂之以滋來者無窮之惑則遷之功罪豈相掩哉蓋夷齊不食周粟之類是已史記既載此事于傳又于周紀齊世家諸篇曆言文王武王志在傾商累年伺隙備極形容文字既工蕩人耳目學古之士無所折衷則或兩是之曰武王之事不可以已而夷齊則為萬世立君臣之大義也昌黎韓公之論是已其偏信者則曰夷齊于武王謂之弑君孔子取之蓋深罪武王也眉山蘇公之論是已嗚呼此事孔孟未嘗言而史遷安得此歟或聞予言而愕曰謂孟子未嘗言則可首陽之事孔子彰彰言之子既知有論語而又疑此則是不信孔子也余應之曰予惟深信孔子是以不信史遷也且謂論語本文何以言之夫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得而稱焉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民到於今稱之論語未嘗言其以餓而死也而史遷何自知之餓者豈必皆至於死乎夫首陽之隱未見其必在武王之世而二子昔嘗逃其國而不立證諸孔子對子貢之意則可信矣安知其不以逃國之時至首陽也孤竹小國莫知的在何所傳者謂齊桓北伐山戎嘗過焉山戎與燕晉為鄰則孤竹可知而首陽在河東之蒲阪詩之唐風曰采苓采苓首陽之巔采苦采苦首陽之下或者即此首陽蓋晉地也若夷齊果孤竹之子則逃國以來諒亦非遠何必曰不食周粟而後隱此耶今且以意度之國謀立君而已逃去則必于山谷無人不可物色之所然後能絕國人之思首陽固其所也蓋倉卒而行掩人之所不知固宜無所得食又方君父大故顛沛隕越之際食亦何心其所以兄弟俱在此者一先一後勢或相因而今不可知耳然亦不必久居於此踰月移時國人立君既立則可以出矣惟其遜國俱逃事大卓絕故後之稱指其所嘗棲止之地曰此仁賢之跡也夫是以首陽之傳久而不冺何必曰死於此山而後見稱哉予所以意其如此者無他蓋論語此章本自明白于景公言死而于首陽不言死後人誤讀遂謂孔子各以死之日評之爾此大不然也孔子以景公與夷齊對言大意主于有國無國尤為可見問國君之富數馬以對諸侯有千乘所謂有馬千駟者蓋亦言其有國也夷齊可以有國而辭國者也崔子弑景公之兄莊公而景公得立崔子猶為政景公安為之上莫之問也享國日久奉己而已觀其一再與晏子感慨悲傷眷戀富貴直欲無死以長有之其死也冺然無一聞之人耳孔子歎之曰嗟哉斯人彼有內求其心棄國不顧如夷齊者獨何人哉彼所以千古不冺者豈以富貴哉由此論之則孔子所以深取夷齊但指其辭國一節而意自足若曰孔子取其不食周粟以餓而死則此章本文之所無也夫今去夫子又遠矣餓于首陽一語之外前不言所始後不言所終予疑其在遜國俱逃之時而不死者蓋意之蓋予之意之也蓋猶近似而無害于義理若遷之意之也略無近似而害于義理特甚焉大概遷也專指文武為強大諸侯窺伺殷室以有天下故於世家則首吳泰伯于列傳則首伯夷遷之說出而孔孟所以言文武盛德至仁者皆變亂矣此事若不見取于大儒先生猶可姑存以俟來哲今亦不幸君子可欺斷然按之以釋論語則武王萬世當為夷齊罪人夷齊借之以徇使萬世亂臣賊子知畏清議如此也而武王何罪哉予言更僕未終亦不得已也然實欲反復究竟折服史遷使不可再措一辭者吾徒之學誦詩讀書論世知人不當草草幸毋倦聽夫夷齊孔子之言略孟子雖不言叔齊而言伯夷甚詳若並取證于孟子則史遷所載諫伐以下曉然知其決無也孟子言伯夷之歸周也曰伯夷避紂居北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史記本傳則不然削其海濱避紂之事俱于遜國俱逃之下即書曰於是往歸西伯及至西伯卒此下遂書叩馬諫武王之語數其父死不葬以臣弑君蓋以為遇武王於道也所謂於是雲者如春秋之書遂事才逃其國遂不復返而歸周也則不知此行也二子亦已免喪否歟厄於勢而不返容或有之然逃彼歸此如同時然身喪父死自不得與於哭泣之哀也而忍以父死不葬責他人歟嗚呼此必無之事也夫遷所以削其海濱避紂者何哉謂遷為未嘗見孟子歟則遷知其有書七篇其作孟子傳自言嘗讀之而屢歎矣然而如此書伯夷者其意可想也遷以不食周粟為奇節故欲見伯夷處心後來全不直武王而其初本無惡於紂也夫事不維其實所不合已意則削之千載而下讀於是一語尚可想其遷就增損之情態而何以傳信乎故曰當一以孟子為斷夫伯夷太公兩不相謀而俱歸文王孟子稱為天下之大老太公之老古今所共傳則伯夷之年當亦不相上下孟子必不虛加之也然伯夷德齒昔縦與太公同而後來年齡豈必與太公等吾意武王之時未必有所謂伯夷也而遷所作周紀又自與傳不同何以言之伯夷以大老而歸文王文王享國凡五十年吾不知其始至也在文王初年歟末年歟不可考也而遷于周紀則嘗以為初年矣其言曰文王繼公季而立敬老慈幼禮賢待士士以此多歸之夷齊在孤竹聞西伯善養老往歸之然後曰太顛閎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太公之徒皆往歸之然後曰崇侯譖西伯于紂囚於羑裡然後曰紂釋文王賜弓矢鈇鉞得専征伐又數年而書聽虞芮訟又明年而書伐犬戎自此每年書一事而各以明年二字冠於其上如是者凡七上去夷齊來歸之年不知其幾矣大概書文王五十年之事稍稍排布歲年而夷齊之歸為首其他未之先也以天下之大老其來在文王即位未久之年若謂其人猶及武王以平殷亂天下宗周之後姑少計之亦當百有餘歲矣恐不必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而考終已久矣遷既書于周紀如此及作伯夷傳乃言夷齊方至文王已卒道遇武王以木主為文王伐紂叩馬而諫不知此當為兩夷齊乎抑即周紀所書之夷齊乎若即周紀所書之夷齊則歸周已數十年非今日甫達岐豐之境也諫武王當於未舉事之初不當俟其戎馬既駕而後出奇駭眾于道路也太公與已均為大老出處素與之同不於今日白首如新方勞其匆匆扶去於鋒刃將及之中也嗚呼紀傳一人作也乃自相抵牾如此尚有一語之可信乎觀其摩寫二子冒昧至前左右愕胎欲殺武王無語太公營救之狀殆如狂夫出鬥群小號呶而迂怪儒生姓氏莫辨攘臂其間陳說勸止嗟乎殆哉其得免於死傷也不亦幸哉武王方為天下去賊虐諫臣毒痛四海之紂而行師無紀左右遽欲害敢諫之士戕天下之父死生之命在左右與太公而武若罔聞知萬一扶去之手緩不及用則是彼殺比干此殺夷齊其何以有辭于紂也武王應天順人之舉後世敢造此以誣之噫甚矣傳曰父死不葬紀則曰武王祭于畢東觀兵于孟津載木主車中畢也者文王葬地也古無墓祭祭畢之說亦妄然一曰祭于畢一曰父死不葬又何也故凡遷書諫伐之下大率不可信使其有之孔子不言孟子言之矣予若以孔孟之說折遷遷未必屈服惟傳自言之紀自破之其他卷猶曰破碎不全不盡出於遷之手而此紀此傳皆遷全文讀者知其非遷莫能作又不得疑其補綴于後人也曰然則紀與傳孰愈曰紀書文王其妄居半及書武王其妄極矣若其書夷齊一節猶略優於傳也蓋紀言其歸周及文王之生而傳言其至值文王之死也及文王之生者與孟子同而值文王之死者無稽之言也曰然則首陽之事其究如何曰予前固言之果有夷齊暫隱之跡而不在武王克商之時武王克商之時恐已無所謂夷齊而孟子又不言叔齊歸周惟後之讀論語者惑于遷史增加孔子本文執所謂餓者謂夷齊蓋棺之終事是以輾轉附會爾夫理止於一是而止予生百世之後安敢臆度輕破古今共信之說蓋見遷於論語才有一字之增而遂與孟子略無一字之合又紀傳色色不同徒以無稽之言貽惑後世是以詳為之辨庶幾自此觀夷齊者惟當學其求仁得仁與夫制行之清廉頑立懦之類而不必惑其叩馬恥粟以至於死然後語孟稱道之意可明也夫讀語孟則見二子可師乃志士仁人甚自貴重其身抗志甚高觀理甚明俯仰浩然清風可仰而不可及孔孟之所謂賢由之則俱入堯舜之道也讀史記則見二子可怪乃羈旅妄人闇於是非進退輕發嘗試不近人情悻悻然以去終與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者比遷所謂賢由之則不過於陵仲子之操也學者于此從語孟乎從史記乎曰如此則遷無所據而容心為此何也曰遷自言之矣所謂予悲伯夷之志睹逸詩可異焉者此遷之所據乃一傳之病源也逸詩者西山采薇之章也三百篇詩經夫子所刪尚莫知各篇為何人作遷偶得一逸詩而妄意之曰此必夷齊也夷齊嘗餓于首陽今言采薇西山是不食周粟故也夫古詩稱采草木蔬茹於山者甚多豈皆有所感憤而不食人粟者乎粟生於地人人食之已獨不食則食之者人人皆非也異哉恥一武王而天下皆無已同類之人然則試使夷齊之教行一世之人無一人肯食周地之粟而後可乎夷齊之風百世聞之而興起何當時此事無一人見之而聽從乎夫天下所謂西山不知凡幾自東觀之皆西也詩言西山不言首陽不當以附會論語之所雲也末句曰籲嗟徂兮命之衰兮遷以為夷齊死矣悲哉此臨絕之音也夫徂者往也安知作歌者之意不思有所往上言我安適歸則無辟地辟世矣下又言籲嗟徂兮則於不可中求可猶思有所往焉既而遂自決曰命之衰矣歸之於天而終無可奈何之辭也豈必為殂卒之殂乎神農虞夏固不可見而以暴易暴何可以指武王武王非暴君也必欲求其稱此語者則自春秋戰國至於秦項滅國滅社何處不有乎然則世必有遭罹荼毒而作此詩者非夷齊也此詩誤遷而遷誤後世也或曰然則春秋之初魯臧哀伯曰武王克商遷九鼎于洛邑義士猶或非之杜元凱以為伯夷之屬也此在孔孟之間豈亦非歟曰非也武成之後武王歲月無幾散財發粟釋囚封墓列爵分土崇德報功亟為有益之事則吾聞之遷鼎恐非急務也滅人之國毀人宗廟遷其重器強暴者之所為誰謂武王為之使果有所謂鼎則天下一家無非周地在彼猶在此矣豈必皇皇汲汲負之以去而後為快乎況罪止紂身為商立後宗廟不毀而重器何以遷乎書稱營洛乃成王周公時事在武王無之義士所非亦不審事實矣而義士又不知為何人自克商至周衰然後左氏載此語蓋已四五百年四五百年之間豈無一士心非武王者得稱為義亦各有一見也而何必以夷齊實之乎況左氏近誣未必斯言果出於哀伯乎嗚呼此武王夷齊千古曖昧俱受厚誣之事與或丘蒙之徒妄言堯舜者頗同惜其出於孟子之後無一人識其為齊東野人之語故使流傳至今幸而竊讀論語偶思首陽之章未嘗言死遂得以盡推其不然惟此章之疑既釋則史遷失其所以憑藉附會之地豈非古今之一快哉然此愚見也不知來哲又以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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