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一〇三

我總是說不過他。也許我這人是顧慮太多，凡事總是畏首畏尾的。但是聽了陳的那些話，我不由不想到，說不定這就是留給我的唯一的路子了。不然，我還有什麼路子可走呢。罩住臺灣達五十年之久的黑幕，如今一旦揭開了，光明照臨在臺灣每一寸土地上，也照臨在每個人頭上。我不否認陳的提示給了我一點光明，只是那光明猶如星星之火，既細且微而且遠在天邊。 　　「喂，剪票了！」陳說。 　　「啊，終於要分手了……」我黯然地。 　　陳的家在南部，南下的火車還要再等二十五分。富田與蔡都是北上，跟我乘同一班車。本來，這班北上的列車是海線的，可是為了蔡要到奎中，和母親一起回去，所以我也要改乘山線，到竹南再換車，這樣能跟蔡多聚二十分鐘。富田的家在後裡，自然也要乘這班車。我之所以改乘山線，還有一個秘密的理由，那就是我要把這一段旅程，看做是我的人生的另一個出發，把一切回憶都在上車的剎那忘掉。如果乘了海線，那就得從大甲經過了。我害怕再接觸到大甲的一切，特別是李氏素月。我知道在車上不可能再看到她，可是總不免會再想起她。我已下了決心，離開大甲就不再想她，連祝福她也都要到離開大甲為止。啊，大甲！大甲！你這在我的生命史上留下另一個創痕的地方，我會永遠想念你的。但願住在那兒的人們，個個都幸福。 　　四個人緊緊地讓手握在一塊。 　　「珍重哪……」 　　「珍重……」 　　剪了票，我又與陳隔著柵欄再握了一次手。 　　「我以後每年要來看你一次。」我說。 　　「我也要去看你一次。」 　　「那麼……」我揚了手。 　　「珍重哪。」 　　離情別緒濃重地包圍了我。這以後，我將呆在那寂寞的山中，在可預見的未來，我毫無離開它的可能。再沒有一個夥伴，一個朋友，更沒有愛人。啊，我真想哭了。 　　我覺得步伐很沉重。 　　素月的臉在網膜上泛現了。二十年多的生涯中，我沒有對不起過任何人，就除了她。我到底真是為了她，才離開她呢？抑或是由於我的懦弱猥瑣，不能勇敢地接受她？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我重新感覺到，我是瘋狂地愛著她。 　　素月桑……我偷偷地在心中呼喚她，一次又一次地。 　　「陸桑，快呀。開車的鈴響了！」蔡嚷道。 　　「啊！」他又說：「你……」 　　「走吧。」我的眼淚被他看到了，只得掩飾般地沖向前。 　　車上擁擠得每個車箱的踏板都站滿了人。好不容易才擠上去了，車子也格咚一聲動起來。 　　我想起了系在腰際的「馬司各特」。我心一橫，把它扯下來，往外拋去。 　　富田驚奇地看了我一眼。片刻，他的嘴角綻開了，向我瞭解似地點點頭。我清楚地看出他臉上未說出的話！ 　　「人，既然活在世上，總歸有一條路的……」 　　「是的……」我在內心說著，也向他點點頭。 　　彰化市街從車窗消失了，換上八卦山那一朵鮮綠。我凝望著它。 　　我的視線又有些模糊了。 　　是的，人既然活在世上，總歸會有條路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