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林文章也說打算盡速結婚,但那要家人同意。如果不同意呢?他說不曉得。他還說要升學。結婚與升學,兩者都是他所需要的。啊,詩人,願你保持你的「詩的氣質」,力爭上游。我更願祝福他那位楚楚可人的愛人,願有情人終成眷屬。

  岩崎維憲也過來了。他與陳英傑是夥伴們當中僅有的小隊長殿。我對他沒有多大印象。陳告訴過我,他當了小隊長後,曾把幾個手下的四腳仔新兵揍了好多次。一臉慓悍的神色,使我想到他似乎也是個人物。

  就我們機關銃隊的人員來說,他還是傳奇人物。在結束大甲的學徒兵生活前夕,部隊方面下令在各小隊開了個「送別會」。據說那晚岩崎喝了些酒,找那兩個教官西田軍曹與大村伍長算帳去了。因為他們著實「生意氣」。岩崎引領了十幾個夥伴,到教官室去敲門,嚇得兩個吃閒飯的教官倉皇爬窗逃走,再也不敢回來睡覺。

  不久,富田恒夫也來了。看來他很孤獨,一個人匆匆地趕到車站來。出校門時是我們四個人一起的,到了街上,他說要到親戚家裡去,跟我們分手了。

  知道他的秘密的就只有我和陳——是我告訴了陳,我們都由衷同情他。不過表面上,他仍然是「尼虛裡斯特」作風,漠然恬然,一切不在乎的樣子。

  他是夥伴們當中,唯一對前途完全還沒有立定目標的人。他說他不想回去,模糊地想到要到山裡去耕一份田,看看想看的書。當陳英傑說這不可能時,他吐露了另一個秘密,說他的父親不久要再婚了。他說他的脫離家庭,勢在必行。我認為他是夥伴當中最有教養的,是個學究型的人物,最好能夠升學。我說了這樣的感想,卻換來了他的一陣乾笑。我還能說什麼呢?只有默默地祝福他了。

  富田無意再「應酬」,跟我們一起站住。

  這時,又來了一個道別的人。他是外交家施建祥。我一直還沒有跟他話別,所以他的出現,使我感到些許高興。

  「陸桑,真受你照顧了。」他伸出了手。

  「哪裡哪裡,我才受你很多照顧了啊!」

  他依次與陳、富田、蔡握手,客套了一番。

  「陸桑,你大概不曉得吧,青山先生死了。」

  「呀!他?什麼時候?」

  「前天晚上。」

  「呵……還是……」

  「嗯,是那個要命的病。好久以來天天咯血,真可憐昵。」

  我與青山的接觸不能算多,可是我覺得他人頂好的。我也有些黯然了。

  「還有……」施欲說還休地:「我從瑞華先生口裡聽到了你的一切。我很為你難過。」

  「謝謝你……可是那沒什麼吧。」

  「不,我知道你的心情。她也很難過,她是很好的女孩,我比誰都熟悉。我本來要罵你不該的,可是,唉……算啦,不是嗎?我真不曉得說些什麼好。」

  「唔……」我本來以為施這人很傖俗的,此刻被這麼一說,倒不由得要另眼看待他了。這種心情可能就是我的缺點,受到同情,馬上屈服。是的,到底我還是忘不了她,並且也不禁對自己的絕情之是否得當,有些懷疑起來。但是,正如施所說,算了,如今還能怎樣呢?

  為了掩飾內心,我改口問他:「你以後打算怎樣?還是升學嗎?」

  「想是這麼想,不過還不能確定,看看情形再說吧。你呢?」

  「我?」我慘然一笑說:「你看我幹什麼好?一個廢物,還能怎樣?」

  「才不呢?怎麼是廢物。你要振作起來才好。」

  「好,謝謝你吧。」

  「那麼祝福你了!」

  「祝福你……」

  施走了。不願去想的事,終於還是被他引出來了。真的,我能幹什麼呢?

  昨天晚上,關於這一點,我與陳談了不少。前途是光明了,時勢終於改變了,然而我還有什麼呢?我倒寧願當一個學徒兵下去,永久不必再與社會接觸。當然,那是不行的,那麼,我該怎麼走呢?我的路子在哪兒呢?

  陳苦口婆心地勸我,他認定我富於文學氣質,應該走文學的路子。為此,當前應作升學的打算。但是,任何人都可以想像,這無異是癡人說夢。我們說的話是日本話,看的書是日本書,寫的是日本文,而如今這些都一無用處了。什麼路都可以走,唯獨文學的路是不可想像的,不可能走通的。

  陳猛烈反對我的看法。他認為一個人學習二三種語文並不是難事,我們還年輕,從頭學一種新的語文,絕對不成問題。他還堅決相信我有這種毅力與能力。

  我說人家在二十歲上下就開始寫下不朽的名作了,我才準備啟蒙,這條路是渺茫不可期的,而且升學也有問題。就算升了學,上課都聽不見教師的話,那還能讀到什麼書呢?

  這又遭了陳的反駁,他認為上課時不妨把課桌移到教壇前,一定聽得見,就算不行,學文學也不一定要升學的。他還提出了一句格言:「大器晚成」,文學上的名作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作者中年以後的作品。以我們的年齡來啟步,絕對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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