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唔……我也正在想著。」

  「林桑。」

  我向林鴻川說:「你呢?這話你認為有特別意義嗎?」

  「我不能確定……」

  圍觀的人都靜下來了,人人把眼光集中在他臉上。

  「這不是表示我們臺灣的歸屬要變更了嗎?」我說。

  「好像是這樣。」

  「對啦!」這時忽然爆出了一個洪亮的聲音,原來是那個大個子吳換台。他說:「我們要回到支那啦!」

  這話猶如一顆炸彈,震得大家一時啞口無言。

  「喂!」吳掃視了一周說:「變更立場,就是說我們的立場不再跟四腳仔一樣了,哈,支那人,我們是支那人!」

  有幾個人噗嗤笑出來了。

  吳用右手食指,從鼻子下麵往嘴巴兩旁各畫了一道,用在報刊上或什麼話劇裡的怪腔怪調說起來:「我是支那人,日本人,全部殺死了,好哇!」

  當然,報刊或話劇裡的「支那人」,都是操一種蹩腳的日語,嘴巴兩邊留著兩撇泥鰍鬍子,腦袋後拖著一條大辮子的人物。這些形象,在我們腦子裡都成了一個牢不可破的印象。吳裝出來的,正是那種腔調與模樣。這些,引得大夥笑得前仰後合。

  我莫名地感到一種憤怒與屈辱。但是,這憤怒並沒有在我心中激起任何浪花,相反地,我不由得也承認,那也正是我心目中的「支那人」。

  我還必需進一步地承認;在宣傳文字圖片上,「支那人」是不明事理的,貪得無厭的,殘暴的,而「支那兵」則是個個貪生怕死,見到「皇軍」就棄甲逃走的,對於善良人民則躁意搶劫姦淫,無惡不作的,這些觀念深深地植根於我的腦海裡。

  我還明白了一件事:當我看到江山萬里碑,想到不久我們臺灣人會回到祖國時,心中仍不免有某種不能釋然於懊的感覺,也正是起因於此。

  我如果回溯到更遙遠的往事裡,我還可以剖白出另一個印象。兒時,我見到幾次「長山人」,他們似乎是來臺灣謀生的。最早的一個是這樣:他穿著「臺灣衫」——一種已不容易見到的服裝,其實這正是我們中國人的普通服裝,只是在見慣了西裝的我,看來特別奇異而已。他在我家吃了一頓飯。飯後父親要我捧茶給他,他接過了茶杯,喝了一口,卻咕嚕咕嚕地嗽了半天口,然後骨嘟一聲吞下去。我幼小的心靈,覺得這人太不清潔了,那是應該吐掉的,人人都如此,學校的先生也教我們如此,而這人卻吞了下去。我起了一陣噁心。我還記得,當時我問父親那是什麼人,父親答說是「原鄉人」,我不懂,他便改說就是從長山來的長山人。這是我對長山人的第一個印象。

  其次,是個補皮鞋的。這人似乎在鄉下各地做那種生意,手裡提著一串用鐵片綴成的東西,肩挑著擔子,擔子裡有幾塊皮革卷起來豎著。走路時手一甩一甩地,那鐵片綴成的東西就發出一種刺耳的叭啦叭啦聲。而且這人的服裝又是那種「臺灣衫」布鞋。我覺得太新鮮奇異了,便和幾個玩伴跟在後頭看他。他在一棵樹下停下來。那時是夏天,很熱。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掀起了褲腳,露出裡頭包得很密的小腿,看來很髒。這又使我感到噁心。

  或者我可以說,「支那人」所給我的印象並不是好的。然而,我卻一直在憧憬著「祖國」。這其間,誠然有著某種矛盾的成份。我只能解釋成那種憧憬是本能的,而印象則是後天的,特別是戰爭開始以後,日本人的宣傳在不知不覺中蒙蔽了我的觀感。

  但是,這些想頭都在一個事實前被粉碎了,那便是:我們就可以不受異族的統治了,我們就可以脫離四腳仔的控制了!

  沒有比這更有力的事實了。我已吃夠了臭狗仔們的苦頭,這種事將永久不再發生。還有比這更令人興奮的事嗎?

  前面,我提到對祖國的憧憬。「祖國」這兩字,一直與一種甘美的傷感並存于我心靈深處。我看過德人費奇特的《告祖國同胞書》,從那時起,祖國兩字就深深地鏤刻在我心中。報刊 上也經常地可以看到被遣往前線的出征兵士懷念祖國的文字,而我知道自己的祖國正是「支那大陸」。這就是我之所以會常常連帶著一份傷感想起「祖國」兩字的原因。

  終於,我的心情也開朗了。脫離日本人,這使我興奮;回到祖國,這滿足了我那感傷的憧憬。我暫時忘了憂愁,隨著大夥沒入於瘋狂的當中了。

  §第二十三章

  彰化火車站。

  我就要離開彰化,回到我夢寐以求的故鄉了。那陳舊的黑灰色站舍,此刻我使感到無限的依戀。還有站前那條街,彈痕累累,傾頹的房舍,露著沒有燒盡的屋樑——真個是瘡痍滿目,然而來往的行人,麇集的攤販,卻在在顯示出一種新生的氣息,雖然人們臉上仍殘存著濃重的疲憊之色。這一切,竟也始予我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

  很奇怪,我早已是歸心如箭了,現在倒好像有些捨不得,甚至想到如能多耽幾天,四處走走看看,每一條大街小巷,再從容話別該多好。為什麼會這樣呢?我真不曉得。

  論理,我對這個古城是沒有好感的。在這兒的一年間,我們受到許許多多無理的壓迫,凡能想起來的事,無一不帶著一抹苦澀的味道,我應該是離之惟恐不及才對的呀!

  我依稀記得昨天傍晚,當大夥下了火車,走出彰化火車站時,觸目的暗黃燈光,立即給了我一種久別重逢的親切。人們都在猜測著那一天可以離校返家,有的說馬上要開學,有的說學校要解散了,似乎沒有一個人有著確切的消息。不過有一點是不會錯的,那就是我們這些「古兵」——當然如今不再是古兵,而是,一個「學徒」了——是畢業生,不可能在母校呆得太久,或許就是這種預感,使我隱隱感覺到賦別之期已不遠,所以會有這樣的依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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