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 |
九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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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這東西。」梅村忽然想起了似地,從內衣裡抽出了一迭紙。共有五六張,很皺,印著密密麻麻的字,似乎已藏了很久了,字跡已折得很模糊。「你看,我每次外出就去找這個,外面不少人都偷偷地藏著,有多餘的,我就把它要過來。你沒看過吧?」 「啊,這是……」 「傳單,都是米軍飛機撒下來的。官方管得很嚴,不過有些人似乎喜歡它,寶貝般地藏著。嘿嘿……」 那種笑,真是沒法形容,它有小孩萬分捨不得似地出示心愛的玩具般的天真,無邪,也有瘋子傻笑般的空漠——這笑與那些「寶貝」之間,有著無形的有機關聯——或者我說,這笑並不是出自喜悅,而是內心中某些隱微部份自然湧出來,也許更能表示出它的形態。然而,我也不能否認,它是飽含辛酸意味的。 我接過了那些傳單,貪婪地看下去。多數是勸降的,裡頭夾著戰況的真相,或空襲的預告。也有提到波茨坦宣言條文的。以往,我親自看過不少次「敵機」撒布傳單的情形,來大甲後也在山上目擊過好些次。我一直想看,可是因為我們沒有行動自由,無法去檢落下的傳單,加上我很少在休息時到外頭走動,所以一直沒有機會看見它的真面目。現在我看到了,它的一字一句都重重地敲擊著我的心弦。 由這些文字,隱隱可想見如今「我方」只有挨打的份,連一點招架的力氣都沒有了。那好比被捆縛的野獸,縱能掙扎狂吼,可是引頸受戮,只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 我謝了梅林,把傳單交還給他。 「怎麼樣?」他問。 「也許可能。」 「還懷疑嗎?」 「總覺得有些太突然了。」 「嗯,實在有些突然。大概明天的報紙會有消息吧。那麼我走了。」 他起身,一面萬分珍惜地把傳單藏在原來的地方,一面移步而去。 事情並沒有等到明天,這天下午,從本部傳出了消息,上頭已來了「停戰命令」了! 這也是林鴻川來到我們小隊透露的。登時,室內爆發了一陣狂熱的歡呼。 「戰爭完了!啊哈……」 「喂!停戰!停戰哩!」 「天下太平啦!天下太平啦!」 人人都著了魔一般嚷著叫著,有些人互相擁起來大跳大叫,也有高舉雙手在喊萬歲的。 「也許能回家啦!」廣谷閃亮著眼,滿臉笑容地告訴我。 「嗯……」我也很高興,但心情有些複雜,無心像大夥那樣大嚷大叫。 「啊,回去了,首先要吃個痛快,」廣穀又說。 「街路也傳開了。」林鴻川挨近我們這一堆說道:「店門通通打開了,人人臉上都掛著笑,奔相走告。那景象,非常特別。」 「喂,你看,會讓大家外出嗎?」林文章急急地問。 「這很難說。不過你不用著急,以後不愁沒有時間去看她了。」 「火車怎樣?沒有發警報了,一定暢通了吧?」安本這時停止高叫,奔過來問了一聲。 「我不曉得。」林鴻川回答:「我沒到車站,不過我猜一定沒問題了。你是歸心如箭了吧?」林說完朝安本肩上猛揍了一拳。 「嘿——」安本這美男子,竟裝出一個怪臉,怪叫一聲,踉踉蹌蹌地旋轉了身子離開了。第二天早課時,我吃驚地發現到小隊長的襟章由一條金邊三顆星,改為三條金邊一顆星了。啊,他不再是見習士官,而是少尉殿了! 他宣佈了三點:上頭已來了命令,大家一律晉升為一等兵;今天仍不必上山作業,在營內待命;有事情的可以請假外出。 早飯過後好一刻兒,林鴻川似乎被大家的鬧聲吸引住了,拿著一張報紙過來。廣穀一個箭步,把報紙搶過來。本來我們是坐在一起的,因此報紙也在我的眼前被攤開了。立即,附近的幾個人都擠過來。 頭條新聞是「玉音放送」,大意說:陛下為了不忍蒼生再無謂地犧牲下去,並且也為了保存皇國的元氣,揮淚敕令全國軍民停止戰事。昨天大家所聽的所謂重要廣播的謎底揭曉了,原來那還是「萬世一系」的天皇陛下親口說的話哩。 其次是事灣總督兼臺灣軍司令官安藤大將的文告,大意是除了遵從聖旨停止戰鬥行動之外,還提到臺灣的同胞們的立場可能有所變更這些話。看他那口氣,好像還對於不得不讓六百萬臺灣同胞改變「立場」,感到很抱歉似地。 什麼是「改變立場」呢?這句話著實吸引了我的注意。 夥伴們似乎也沒有人曉得這話的真義——我甚至還感到被這話吸引住注意的人似乎沒有幾個。如果說:停戰這大好消息沖昏了大家的頭腦,固然也不算說不過去,然而大夥當中,多半還不曉得過去有過「開羅宣言」這一回事,可能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但是,這情形並沒有維持多久,忽然一個念頭閃現在我的腦際,「改變立場」,豈不就變更歸屬嗎?我自己都為這突發的想頭怔住了。我不敢馬上把這想頭說出來,卻吃力地在琢磨著這些詞句:改變立場……變更立場,歸屬問題…… 終於,我按捺著心跳向廣穀說:「你覺得這句話很特別嗎?變更立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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