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九七


  而且獨自在房裡無所事事,不免要胡思亂惡。我不能否認還很想見素月,一面卻也害怕見她。我對她的一份歉疚,已深深植根於心中,使我無可如何。——我寧願說,那是種鏤心刻骨的痛苦,超過了我脆弱身體的負荷能力。就算那是卑鄙的逃避現實吧,我也不得不選取它。

  此刻,大夥三五成群,有的在操場上一角,有的在走廊上,也有回到鋪位上坐著的,似乎都在紛紛議論著。

  我與廣谷、林文章、富田一塊坐著。為了我的需要,他們把聲音提高,但一不小心就會忘了這點,而使我成了個啞巴。不過他們說來說去,總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過了好久,山腳下的第一、二兩小隊的人馬開到了,操場上頓行熱鬧起來。自從六月初他們移防以後,這是第一次大家重聚,看了不無興高采烈的模樣。

  陳英傑走到司令臺上,說了幾句話就宣佈解散了。可惜我無法聽到他的任何一句話,不過他看去很像一個道地道地的小隊長了,這使我感到無限的喜悅。

  好久以來,我都跟他鬧得不很愉快,可是心裡,我們仍然被一條無形的友愛的鎖煉連系在一起。我曉得,縱使在我們爭得面紅耳赤的當中,縱使他在斥責我懦弱、不敢面對現實的時候,我仍然清楚地感受到彼此間的基於互愛的善意。

  我病癒開始上山后,層屢次抽空去找他。在我,由於我不參加實際作業,時間是很充裕的;他卻不然,他必須督導部下工作,自己也要揮十字鎬,因只能利用午飯時的休息時間,到他們的工作地點去看他。

  一、二兩小隊在山頂的平坦臺地上掘成了蜿蜒達數公里的塹壕,上面搭上了枕木,蓋上泥土,裡頭又涼快又舒適。

  在那兒,我跟他談了不少,所有我的煩悶與痛苦,都向他吐露出來。他對我那樣對待素月,頗不謂然。他堅持愛情是至上的,它可以解決一切困難,小小缺憾——他認定我的失聰只不過是個小缺憾,這也就成了我們之間的根本歧見——在愛之前,更屬無關輕重。

  他肆意譴責我,痛詆我。然而我沒有動搖。我已微微認清了自己的前途與命運。我還能怎樣呢?固然,死的陰影似乎已離我而去了,然而我還沒找到自己的路子。我還在絕望的一團漆黑裡苦苦地摸索著。我承認,富田的一夕話給了我不少力量——對於拂拭死神的陰影,它可能發生了不少作用,可是路子也許是有的,但究竟是怎樣的日子呢?它在哪兒呢?

  陳下了台,筆直向我這一間教室走來,我也起身迎過去。

  「到底是怎麼回事?」陳問。

  「不曉得,完全沒有消息。」

  「本部的人也不曉得嗎?」

  「沒聽到。」

  「奇怪……」

  我跟他並肩走向對面的教室背後。花圃裡的蔬菜許是假中沒有人管理的緣故,都長得瘦而長,顯出一片凋零的氣象,似乎也在酷暑烈日下喘息著。

  「你還沒改變你的主意嗎?」

  「沒有……改變不了啊。」

  「你想像過她的心情?」

  「唔……」

  「初戀,如果能有好的結果,那該是多麼美妙的事。在這一點上面,你我都是不幸的人。」

  這話比責駡更打擊了我的心,我幾乎站不穩,很想在那兒蹲下去。一種沒法得救的感覺,怒濤也似地襲向我。可不是嗎?那是她的初戀,而我這個不幸的人,竟爾忍心製造另一個不幸,還有比這更不可寬恕的嗎?

  「別再叫我難過了。」我以黯然的語調,提出了我的控訴:「自己的事都不能解決,怎能貿然去承擔另一個責任呢?想不到你對我還這樣缺乏理解。」

  「你錯了,我是太理解你了,才說這樣的話。我說出來吧,你目前所渴盼的,所最需要的,正是愛情,你卻懦弱得不敢接近它。我有沒有說錯?有的話,我情願挨你的揍!」

  「……」

  「沒錯吧?老實說,我並不擔心你站不起來,照你的說法來說,就是不擔心你找不著路子。我深信你會站起來的,但那是時間問題,我所擔心的是拖得太久。有了愛情,你會更快地,更堅決地站起來。」

  「我懂你的意思,可是那不是本末倒置嗎?當我能處置自己時,我也許可以考慮其他了。否則,我不能那樣不負責任。而且如果能夠,我願意用自己的力量站起來。」

  「唉唉……這麼固執。」

  「不是固執,我實在是不得已。你對我的瞭解,還不能說澈底。我……」

  「好好,不要說下去。我們的歧異是在這兒。不管你怎麼說,我都相信你仍然是第一級的人物。缺憾,誰沒有缺憾呢?」

  我們的談話到此又回到以前所討論的地方了,因此,雙方都緘默下來。

  好久好久,忽然陳抬起了頭傾聽了一下說:「集合了,快去。」

  整隊完畢,白川部隊長破例出來了。這顯示著所謂重要行事,的確不同尋常。特別是他的胸首碼著兩排紅紅綠綠的「略章」,更顯出特別的意味。

  白川上到司令臺上,敬過禮後簡短地說了三兩句話就下臺了。

  我還不曉得他說了什麼,心中很是著急。這時,本部的林鴻川搬著一隻收音機,另一個新兵搬了一張椅子,走到隊伍前面放下,收音機就擱在椅子上,

  這當中,我扯了一下身邊的富田,他把嘴巴湊過來告訴我說:「要聽什麼重要廣播。」

  我更墮入夢中。聽廣播,而且又是全員鄭重其事她集合起來聽,沒有比這更奇異的「行事」了。我擔心聽不到,心中不免又著急起來。好在我排在隊首,距離收音機不過一丈遠,如果聲音放大些,也許可以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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