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 |
七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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柚子花香又飄進來,我幾乎要嗆住了。我有些想哭,是啊,要是我敢不顧一切,在這樣的一個女孩子面前痛哭一場,不曉得多痛快。唉!這不成哪,脆弱與傷感都是我應該唾棄的呀。 她滿臉黯然的神色。也許她也會想哭一場的,為她以為是幸福,其實卻不幸的女人。 「我很難過……真的,世上無可如何的事太多了。」她說。 「我很抱歉,引起你的感傷。」 「不,不是你,是因為我想起了一件事,那也正是無可如何的事。」 「……」她似乎也要講故事了,我緘默著。不用問,她會講的,我這樣告訴自己。 「我從前在女學校時,有個很要好的同學,她認識了一位元『予科練』,通信了好多次。 「她和他的認識,說來也很偶然的。我四年級時(女學校為四年制),校方要我們大量縫製馬司各特,分發給軍人,我在學校縫好的,都配到大肚山的予科練基地。馬司各特上面照例都是要寫上校名、年級、名字等的。收到的人,自然也都會寫信來道謝。她和他就是這樣建立了通信友誼的。 「可是,她們不同的是信件往返特別勤些,這就是說,她們之間已不知不覺間萌生了情感。起初,我們都是互相傳閱信件,到了大部份的同學都中斷了書信往返後,她的反倒更多起來,並且她也不再讓我看她所接到的信了。不過從她口裡,我知道她一直都在一來一往,從未停歇過通信。 「她告訴過我,他是神戶的人,爸爸是一家貿易會社的老闆。他今年才十七歲,正好跟我們同年。我也看到他寄給她的照片,面目很清秀,下頦胖胖的,真像個可愛的少年。只是她和他一直沒有見面的機會。 「事情來了。有一次,她告訴我她收到信,他不久就要出擊了,說是為了『皇國』,他要獻出身子。我那個朋友哭得好傷心啊。 「好像是信到後第三天吧。早上,我們正在上課,忽然上空響來了飛機的引擎聲,一直不曾遠去,時高時低,好像是在校園上空盤旋不去,足足繞了十分鐘那麼久。聽說校長和沒有課的先生們都到操場上看,揮手,但那飛機還是不走,還擺著機翼,像是做什麼訊號。後來,校長明白過來了,趕快下令全校的學生們都跑到戶外來揮手帕。說來也奇怪,這架飛機很快地就向西飛去了。 「我那個同學說那就是他,是來向她告別的,她堅持她看到掛在機座上面的兩個馬司各特是她縫的。她哭得不能上課了,先生只好讓她到保健室去。那也是我陪她去的,她哭哭啼啼的,連我也禁不住哭了。 「以後就沒有了她的信。他一定是在那一次出擊時戰死了,那是沒疑問的。我們都安慰她,他一定會安然回來,這就成了一派胡言了。直到很久以後,她還會無緣無故地哭起來,我也看到過不少次她捧著他的照片靜靜地流淚。那,真是不幸的愛情哪,不是嗎?」 「呵……」我不禁歎了一口氣,「現在呢?她還有信給你嗎?」 「有的,她現在疏散到埔裡,她的家是在台中的。她在信中曾屢次說,她再不會愛人了,要終身不嫁。」 「是內地人嗎?」 「不,是本島人,不過改了姓名,叫佐野百合,人長得正像一朵百合花,瘦瘦的,白白的,很漂亮呢。你想,她會真地不再有愛情了?」 「我想……不會吧。心的創傷也跟別處的傷一樣,終必會好起來的。」 「是嗎?」 「我倒以為那個『予科練』更可憐。很多很多少年們都走上了同一條命運。戰爭真是殘酷呀。」 「呀?」她驚異地瞪大眼說:「可是那是不得已啊。為了遂行『聖戰』,我們一億皇國民都得獻出一切啊。」 「唔……」我真不曉得怎麼答才好。我知道她滿腦子都是「皇國思想」,而此時此地,要開導她也真有不知從何說起之慨。 「我真願意早些打完仗……」說到此我才覺察到,這話是不能公然拿出來談的,對她而言,也一定是不可思議的,荒乎其唐的。於是我未說完就噤口不言了。 忽然我想起了前些天聽林鴻川說的有關「姬百合部隊」的話。便改口問:「你曉得姬百合部隊的事嗎?」 「曉得的。她們真是太勇敢太勇敢了,那正是『大和撫子』的最偉大精神。」(撫子為花名,日本婦女以『大和撫子』自況,猶男子自稱『日本男兒』。) 看情形,她是憧憬那些手持著「薙刀」向登陸的「敵人」突擊的琉球女人的作風,這就使我更覺不知如何措詞了。她們從小學時就被灌注「大和撫子」思想,不會很容易就接納別的想頭的。我發現我內心正有一股衝動,要開導她,使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可是我該怎麼做呢?我還沒有跟她熟得可以暢所欲言。 就在這時,我看到陳英傑在視窗出現,卻又馬上回頭走了。 「喂!陳!這兒啊!」 「哦。」他停步回頭說:「我就來,到廁所一下。」 陳是不是有意閃避呢?如果我沒有叫他,他會不會掉頭就走?我想那是可能的,他一直鼓勵我追素月,現在看到我跟她單獨地在談,自然他要規避唯恐不及了。 不一會,陳真回來了。 「啊,素月桑,好久不見。我剛想到今天是禮拜。」 「陳桑,我早猜到你今天會來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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