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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第十七章

  又是一個半休假。

  午飯後就是洗澡,這回是輪到我們打頭陣了,再沒有別的分隊會比我們先洗,留下一池汙臭的水給我們,而且往後也都會如此。然而,我一點也不覺得高興,雖然夥伴們都那樣地欣悅,那樣地樂不可支;也許就只有我自己心情沉重了。

  如今,我失去了一切我所愛的,先是筆記本,繼之是蔡添秀,最後連陳英傑也離我而去了。還有什麼事物能使我高興呢?

  事情是這樣的,六月一日清晨,那些幹部都走了,大夥在部隊長引率下送到火車站。回營後,部隊長向大家宣佈:為了事實上的需要,部隊馬上要改編,並且第一第二兩個小隊要移防,駐屯鐵砧山腳不遠處的農村國民學校,機關銃隊與本部仍留駐這所學校。

  這消息在我來說,不啻是晴天霹靂了。陳英傑是在第二小隊的,他們都要走了!走到單程三十來分鐘路程的那所山腳邊的農校。「事實上的需要。」——有什麼事實需要如此呢?為什麼不能大家仍在一塊呢?陳走了以後,我該怎麼過日子呀!如今,他是支持我的精神的唯一支柱啊!在目前,真沒有比他對我更重要的人物了。

  部隊長說完就下臺,改由西田軍曹上臺。

  「我們部隊實施改編的事,剛才由部隊長殿宣佈了,現在,我發表新編制。第一點是各員都照舊,小隊分隊名稱也照舊,第二點是新的小隊長名單:第一小隊長岩崎維憲,第二小隊長陳英傑,第三小隊長暫不決定。第三點,分隊長名軍:第一小隊第一分隊長,劉元祥,第二分隊長邱文慶……機關銃隊第一分隊長廣穀俊雄,第二分隊長彭大城。希望新任的幹部們要努力領導隊員,率先垂範,比以前幹得更好更好,共同來完成我們的任務。」

  啊,陳點上了小隊長!顯而易見,這是明智的抉擇,另外一個岩崎——我記得他原姓嚴——也確是個幹才,也許他們會比以前的小隊長幹得更出色,不過有一點是確切的,那就是再不會有人打人,再不會有人被打了。我猜,縱使是留下來的少數未達「在鄉軍人」身份的未成年「內地人」,也一定不會被打的。我為陳之能點上小隊長而高興,然而這麼一來,我想請求白川把陳調到機關銃隊,也似乎更不可能了。首先,我就覺得不應該提出這個請求,因為機關銃隊沒有小隊長——好多天以後「本部隊」才派了兩名「見習士官」來當我們的小隊長,這是因為重機關銃需要特殊的技巧來操作、作戰的緣故——而分隊長又已決定了,我總不能也不該要求陳由一個小隊長改當一名古兵。我只有認定我必須和陳分手了。

  這一天,破例沒有上山作業,不過也有了些工作,那就是到車站搬給養。這回給養到得非常多,一、二兩小隊所用的教室充作堆放這些東西的棧房。此外,一、二兩小隊也搬去了好多好多的東西。

  陳行前,利用休息時間來找我,匆匆與我話別。他知道我的心情,竭力安慰我。他說每六天一次的半休,都可以出來和我團聚,雖然分開,但還是可以常見面。我還有什麼好說呢?接連的打擊,使我只有歸諸天命了。

  此後的三天,我一直很寂寞,不管在山上或是在營舍,我都彷佛成了個無依無靠的浮萍,在虛無縹渺的水面上飄浮。我以一日三秋的心情來盼望半休日的早些到來。

  這一天終於給我盼到了。從山上回來,一腳踏進營門,我就發現到校內情景異乎尋常。操場上不見一個人,周遭靜悄悄地。我明白過來了,原來這是禮拜天。半休碰上禮拜,啊!我不是可以彈琴嗎?能彈琴,能跟陳重聚,這給了我多大的安慰呀。

  洗完了澡,我馬上來到放鋼琴的那間教室。老遠我就聽到琴聲了,走到那兒的走廊上,我聽出那是在練「少女的祈禱」。

  我看到那個彈琴的人,好像是在意料之中,也好像是出乎意料之外,那是李氏素月。

  我還沒到入門,她就看見我了,馬上起身迎過來。

  「啊,陸桑,日安。」

  「日安。」

  「來得真好哇,我正在等你哩。」

  「哦……是嗎?那,那……」

  她那親熱的態度,使我差不多要驚惶失措了。她滿臉都是笑——燦若春花的笑。我真害怕這樣的笑,它使我沒處安放我的視線。幾時有過像她這樣的陌生年輕女孩——不曉得怎麼,我對她仍有一份莫可名狀的陌生感——對我投射過這種笑呢?

  「我昨天就曉得你們今天放半天假了,所以猜到一定能請你教我彈琴的。」

  「啊……你怎麼曉得?」

  「施桑告訴我的。」

  我真想問她,可以請青山先生教你呀,為什麼要我呢?他比我強上幾百倍呀。可是我沒能說出這些。

  「因為青山先生病了,已有半個月以上沒有上班,所以我有了疑問也沒處問的。」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

  「啊,他病了?什麼病?」

  「肺病,很嚴重的。」她說著垂下了眼。

  「來吧。」她又說:「我大體熟練了,只是沒有看琴鍵還是不行。」

  「看也沒關係的,可是我……我也不會嘛。」

  「請別說這個。我彈,你聽聽好嗎?」

  我還沒答,她已經坐下去了,彷佛她彈給我聽,而我必須傾耳細聽,都是當然的,那麼大方,那麼若無其事。想到自己在陌生人前彈時的那種忸怩不安,我真禁不住對自己生厭了。

  她比前進步了不少,至少這個曲子已算得上純熟了,並且也頗能表達情感。我深深覺得,這闋曲子就只有像她這樣的少女來彈奏最恰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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