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 |
六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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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不知在什麼時候,我聽到了鄉人們一句口頭語:「愛美三洽水」。似乎是我已懂得男人與女人的關係了,女人的美與醜也在我心目中有了與前此截然不同的分別。在鄉人們的觀念裡,三洽水是盛產美人的地方。所以要討悄媳婦,最好到那兒去找,於是乎產生了這麼一句饒有意思的話。這一次與它重見,我雖然沒有能獲得證實這句話的佐證,可是它的山明水秀卻使我想到這樣的地方是極可能產生美女的。 如果從我的感受上來說,我與新故鄉的重見,是充滿戲劇性的。這兒,似乎得從頭說起: 四月底,部隊方面宣佈了分批休假的辦法。本來在好久以來這消息就在人們之間喧騰傳告,不過一旦見諸事實,卻仍然叫人興奮得無以復加。辦法是這樣的:每兩個分隊為一批,從第一小隊第一分隊輪起,每批可得三整天的休假,可資返鄉省親。 我們的機關銃隊是最後一批,日期在五月八、九、十日三天。不用說,等待這一天的來臨,成了佔據我們整個心靈的大事。日常生活的苦楚,「幹部」們的迫虐,似乎也都變得沒有往前那麼嚴重了。在我個人而言,讀我那些筆記再不能像從前那麼入神,就連追那個女先生的事也都似乎淡忘了不少。 其實,我們的苦工一點也沒有減輕,寧可說,由於天氣一天一天熱起來而更難熬——當然,其所以有減輕的感覺,大家都經過這些日子來的熬練,較前習慣了許多,堅強了許多,可能也是原因之一。至於幹部們的欺淩迫虐則是有增無減的,依然隔一兩天便可看到新的,面孔佈滿傷痕的夥伴。 那天終於來了。由於近一個月來空襲次數銳減——從報上的消息,可猜知敵方的空襲目標多半轉向內地本土——火車也已開始暢通無阻,這又成了「歸省」將能順利的最好保證。事實證明,第一批的夥伴們如期歸去了又回來,第二批的也沒有受到阻礙。 我又一次回到學生時代的心情,「歸省」使我雀躍,有時想著想著就莫名其妙地笑出來。 早上九點鐘有一班北上的車子,家在北部的夥伴們都集中在這一班車。還好,這是從彰化開往基隆的班車,誤點還不到二十分鐘就讓我踏上歸途了。廣谷、宋仁義、彭大城等人都在一塊,還有蔡添秀也是。我在近五個多鐘頭上的旅途上,一點也不感寂寞。 我早已跟父親連絡好。父親來信告訴我,應該在平鎮站下車,他會在那兒等待。我依言在平鎮下了車,過了天橋,我馬上看見父親。出乎意料之外,母親竟也在那兒。我幾乎想哭了。 我覺得父母都蒼老了不少,特別是母親,發更白了,因為風相當強,發有些亂,不少髮絲,受到一陣風就垂在額角,更增添幾分憔粹。幼妹之死,無疑是第一個原因,還有我的披上征衣戍守遙遠的土地,可能也是主要的原因。父親倒依然健朗,雄風如昔。 從他們口裡,我得知他們是跑了整整兩個鐘頭的。本來,從故鄉靈潭有公共汽車通到平鎮,可是班車既少,人又擠,而且從三洽水到靈潭也要走一個鐘頭另十幾分的路,不如乾脆從山脊上抄近路,徑直來到車站痛快。原來他們跑了這麼遠啊。我知道,儘管理由充足,可是說穿了,為了儉省車資,卻也是主要原因之一吧。 父親說回程可以坐車子,徵求我的意見。我的心情倒複雜起來。兩老已經跑了這麼遠,再不能讓他們多跑一趟了。但是我自己而言,父母都走來了,我怎好意思坐車子呢?可是如果不坐,豈不更使他們疲累嗎?我覺得很難為,拿不定主意。 「車子還不曉得要等多久呢。」父親見我不答,又加了一句。我聽出他的意思是再跑一趟也無所謂,只是怕我累。 「阿母,你呢?還能跑嗎?」 「能啊,怎麼不能。爬上那山頂,下去就到了,很近呢。」 很近!我不由得一怔,不是明明說過要兩個鐘頭嗎?也許他們寧願走路吧,只不過是體恤我罷了,我想到這兒,我就表示願意走路了。他們欣然同意,於是我們就走上歸途了。 開始是沿馬路,走了約十五分就到街尾了,我們便拐進茶園間的牛車路。不多遠就上坡,牛車的兩條車轍深深地刻在路面。兩旁都是茶園,園邊有不少相思樹。一陣陣茶香,撩起我心中含有輕輕的鄉愁的快感。 山並不高,走完了坡路,我們就在平坦的山頂向前了。周遭靜得出奇,有時也可看到三二摘茶女人彎著腰身,點綴在一片綠海上。 走了好久,來到十字路,路旁有一家關著門的小商店。在竹叢掩映處,似乎也有三兩農家。父親說道兒叫「店仔湖」,並指著與我們走來的路成直角的一條較大的卵石路,說明那是從楊梅來的路,下次回家,可以在楊梅下車,路一樣遠近,卻可以省一個站的車資。 以後就沒有茶園了,兩旁盡是灌木與荒草的山地,巨石累累,間或也有幾棵雜木長在其中。 然後是下坡了。這回坡度很急,路也變窄了,大概是樵夫走的小路。 走完了下坡路,前面人家增多了,每個較平坦的空地都辟成一小坵一小坵的田。原來這兒還是個小山峽,兩旁峭壁直立,中間有一條小溪澗。 父親說這兒已是三洽水了,這條小溪叫「小北坑」,還有什麼「大北坑」、「雞籠坑」等許多新奇的地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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