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 |
四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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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他在看我。幹嗎?我裝著不察覺,面孔朝向前面,斜著眼看他。他一直在盯著我,執拗得就如一只毒蛇。驀地裡,我又一次驚醒了。啊!我竟是緊緊地閉著嘴巴!是的,大夥兒在念著「敕諭」,我卻閉著嘴巴!這是件多麼嚴重的事啊! 當我正想啟口跟大夥一塊念下去時,不料站在前面的野村小隊長倏地來了個向後轉,開始講話了。原來,這時「敕諭」剛剛念完了,我到底念過了沒有呢?我確實知道,當我發覺自己沒有念時,嘴巴是緊閉著的。那麼是從開始就沒有念呢?抑或是念到半途才因思潮洶湧而忘了念?我怎麼也想不起來。 這時,忽然有個古老的記憶浮上腦際。那是我在中學時的事情——大概是讀二年級或是四年級時的事吧。有一次,不記得是在什麼儀式當中,我竟因想著心事而忘了唱「國歌」,給一位教師看到了。事後,我被叫到教員室,一連受到幾個先生的盤問。諸如:你信的是什麼教嘍,認為基督教(我從小就是個基督教徒,家人也都是)怎樣嘍,校內同學以外跟什麼人來往嘍,諸如此類莫名其妙的問話,最後還被命寫了張「始末書」(猶如悔過書)才算了事。當時我糊裡糊塗,不曉得這事的含義如何;直到很久以後才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想到了他們是拿我當思想有問題的人看待而加以盤問調查的。因為不唱「國歌」,也就是不肯歌頌「天皇陛下」,不肯效忠「陛下」,那是「大不敬」的事。當我明白了這些時,不由得冷汗涔涔而下。好在我一切都懵懵懂懂,否則大有可能被加上什麼「非國民」,「支那人」的可怕罪名呢。 現在,我又沒有念「軍人敕諭」情形與那次沒有唱「國歌」類似,他們——那些小隊長分隊長們會不會用同樣的想頭來看我呢?如果會,那後果又將如何?不難想像,那是與「生意氣」不同的,與通常的小疏忽更截然不一樣,他們會怎樣對付我呢? 早課完畢,要開飯了,我正坐在鋪位上等候輪值新兵盛飯給我時,果然傳令兵來喊話了。 「陸古兵殿,請馬上到小隊長室!」 噢!來了!終於來了!在早上就來,連野見分隊長也詫異地望著我。 「你怎麼嗎?」野見問。 「不曉得。」我一面起身一面答。心情反倒靜下來了。 「奇怪,怎麼這個時候……」 「我早上發呆,沒有念軍人敕諭。」 「哎呀!沒有念敕諭。」野見吃了一驚。 「我去了。」 「唔。」 我走向門口,我覺得後頭廣谷在向野見說著什麼,可是我管不了這許多,邁著大步走向小隊長室。 「報告!陸古兵現在來了!」我在小隊長室門口喊。 「進來!」 別想這些,要來的讓他來,挺下去,像個男子漢那樣,我這麼為自己壯膽,大踏步進去。 三個小隊長似乎剛吃完了飯,坐在塌塌米上,他們面前擱著空了的飯盆子。沒有一個分隊長在場,這是不是好些呢?我想。 我咬著大牙,照規矩來了個室內的十五度注目禮,說:「陸古兵到了,請問什麼事?」 「噢!」原幹夫瞟了我一眼,踱到床邊來。 鬼藤、野村兩小隊長則起身踱過來,到了床邊就蹲下。 「為什麼叫你來,你曉得嗎?」原問。 「哈!不曉得!」 我很明白這答話是不妥的,據我所知,「不曉得」這話多半就是惹起拳頭的動機。可是我怎麼說呢?實在不曉得,我只能猜到是因為沒有念「敕諭」,但我又豈能知道是否如此。出乎意外地,拳頭並沒有隨之而來,而且原的神色也不見得就變得更險惡。 「鬼藤小隊長說你早上沒有念軍人敕諭,是不是?」 「哈!好像是。」 「什麼?好像是?」 「哈,我發覺到時,我的嘴巴的確緊閉著。」 「奇撒馬——」在旁的鬼藤大吼一聲,猛可地摑了我一個耳光說:「你要詭辯嗎?」 「不,實在情形是這樣。」我感到左頰起了一陣熱辣辣的感覺。 「好好,」原接上道:「那麼你為什麼不念!」 「哈!並不是不念,只是一時想心事,發呆了,忘了念的。」 「哼哼。」 「喂,」鬼藤又插口說:「你當了學徒兵不服嗎?」 「哈!不是。」 「你想了些什麼?」原又問。 我真想說出真相,可是我覺得那太不夠男子氣概了,而且顯然也無濟於事,便回答:「哈!想家。」 「什麼話!」鬼藤又說:「一大把年紀,想什麼家?你的生命不是獻給『陛下』的嗎?」說著挺了挺胸。 「哈!是的,可是我仍不能說不想家。」 「好吧,不過你也承認有了錯誤吧?」 「是!」 「野村。」原朝向野村呶了呶嘴:「你來。」 野村答了聲「好」就下來,走到我的面前說:「好嗎?下次可要小心些。」 「哈!」 我發現我沒有一點兒恐懼,也沒有一點兒屈辱感,而且還平靜得出奇,甚至還感覺到在我的嘴角上正在不知不覺間漾出了笑意。——這只是一瞬間的感覺,次一瞬間,我看到野村握起了拳頭,一揮就朝我臉頰上打過來。野村咬著大牙,但眼睛裡沒有一絲憤怒,也沒有半點憎恨。他跟我一樣,是那麼平靜、沉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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