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三五


  「味道怎樣?」

  「甜甜的,軟軟的,真是……嗯,真是莫名其土地堂。」

  又一陣大笑。

  不曉得怎麼,這回我倒笑不出來了。我在想著自己的經驗,我也不只一次地吻過女人,確是甜甜的,軟軟的,無法形容的。然而,我的她,如今已不在人間了。她死於非命,短短的一生,竟是苦痛與不幸的連續。我愛過她,卻不能給她以生存的力量,連些許對她的幫助都不能夠。她雖也說過,我給了她幸福,但是我曉得那幸福是多麼虛幻、多麼空洞……往事一幕接一幕地在我腦海裡映現出來,我再也無心聽他們的談話,卻讓自己淹沒在感傷的懷舊的洶湧波濤裡。

  不曉得過了多少時候,林鴻川的出現,給大夥惹起一股興奮的叫聲。我這才蘇醒過來,原來林鴻川是送了信件來的。我一直還沒有接到家信,就連朋友們也都沒有信給我,原就傷感的心懷,看到林鴻川手中的一迭信,不由又掀起了一陣熱切而帶傷感意味的期盼,但很快地就告失望了。因為信只有四封,仍然沒有我的份。

  我又一次回到我自己的天地,但這次卻很快地就給一陣吵嚷聲擾亂了。

  「請客!」

  「你這野郎,瞞住了大家啊!」

  「公開公開!」

  我一看,廣穀手裡的一封信被林文章搶去了,兩人在你搶我奪,林文章把信遞給送了信來就加進我們當中的林鴻川。林鴻川接過來攤開,大聲念將起來。

  「來信已經拜受了,您那麼關心我們,我深深地感激。伯母過得很好,我常常去看她,也讀您的信給她聽。我一定好好照應她,請您放心好了。她也要我告訴你,家裡的事不用掛念。——哇,好極好極!還有哩。」林頓了頓又讀:「希望您早日完成任務回鄉。最後敬祝武運長久。梅子拜上。喂!武運長久哪!」

  又掀起了一陣齊聲歡呼。大家在要廣穀請客,廣穀答應下次外出時每人請一杯牛奶冰。有人要他發表經驗,廣穀告訴人們,他和她是鄰居,從小就認識,常有來往,來大甲後給她去了三封信,今天才第一次接到她的信。他說:等信的心情是很難受的,日夜盼望,牽腸掛肚的,不過總算給盼到了。

  我默默地想:廣谷算得上一個幸運兒。如今他也有了愛人了。我沒有,林文章有了,安本當然也有,其他可能也有不少人有的。我能再愛人嗎?愛人,這是個動人的詞,可是我呢?穀清子的映射還占滿著我的心,我將永遠忘不了她。是的,我不可能再愛人了!「真正的愛情只有一次」,我的真正的愛已給了那個不幸的女人了。於是,我又一次沉沒在那股波濤裡了。

  但是,我很快地就制止自己沉湎下去。我告誡自己,別那麼多愁善感了,過去的事讓它過去算了,愛或不愛,無異是癡人說夢,愛了就怎樣,不愛又怎樣,有沒有愛人,在此時此地,豈不都是荒唐的嗎?不如……對啦,看書,這正是好機會啊。可是人家都在說說笑笑,玩得那麼快樂,莫說在這種嘈雜的地方不能靜下心來看,就是拿出筆記本來,恐怕要叫人笑話了。我為什麼不去找陳英傑談談呢?是啊,把筆記本帶走,跟他一起找個清靜的地方,談談也好,他也贊成我看書,表示過他也要看看,那麼談倦了也可以讀點什麼啊。

  主意打定,我就偷偷地拿出了筆記本,藏進懷裡。當我想起身溜出去時,第一個跟我眼光相碰的是富田恒夫。他雖然一向就有「嫌人癖」,輕易不肯跟人講話,但通常倒也還不致太自外於人。此刻仍然坐在圓陣的一環,不過他背靠在窗下牆壁,似在聽人們無謂的笑談,也似乎充耳不聞,在想自己的心事。有一點倒是很確切的,那便是他始終不曾發過一言一句。

  他似乎看見我取出筆記本塞進領口裡頭,這時沖著我笑了笑,頭也好像微微點了兩下。我也報以微笑與點頭,我感覺到他的笑和點頭都是善意的。不知怎地,他的話陡地在我耳畔迴響起來:「你比我堅強得多了……或者說有韌性,那是一種美德……」還有:「你總要把事情往深一層想……」以前,富田所予人的觀感是目中無人,彷佛沒有一個人是看得上眼的,看他那稀有的善意似的笑容與點頭,想起了這些話,我不由不想:也許,他還不致太看不起我吧?

  我若無其事地溜出來了。沒有人注意到我,這倒好。我來到廊上,天色很明亮,與常見的雨天不同,雨不算大,疏疏朗朗的,雲層的灰色也很淡,毋寧說是近乎白色的。這是不是意味著雨不久就要停了?或者這是春雨?如果是春雨,那准要多下幾天的。我漫然想著這些,走向陳的營舍,卻不料在本部的廊上就看見他匆匆地走出來了。

  「咦,你……」他先問。

  「正想去找你的。」

  「怎麼,你的銃擦好了,怎麼這樣快?」

  「我們那邊有新兵擦的。」

  「啊,對了,你們只有兩挺機關銃。我可不成呢,擦了老半天,好容易才搞好,現在要去洗洗手。」

  「好,我等你。」我聞到一股油味從他身上發出來。

  很快地,陳就洗好手了,我看到他的頭髮淋濕了,衣服上也有雨點痕跡。

  「我們幹什麼好?有地方去嗎?」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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