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三二

　　我幾乎跳起來了，心口都亂響起來。當我的視線再度移回她時，她已經端正了面孔講課。傻瓜，人家怎麼會對你點頭呢？就算會吧，那也是對一個「兵隊桑」的應有禮貌，毫不足怪。好了，走吧，你已經打擾了人家，快走開，躲起來，做你的夢想吧。哼哼，你還敢夢想嗎？夢想，夢想什麼？夢想你跟人家戀愛嗎？笑話，笑話，笑吧，普天之下的人都會笑你。傻子、瘋子、癡漢……我嘲笑自己，譴責自己，懷著一顆狼狽不堪的心離開那兒。

　　＊＊＊

　　午飯後，衛兵休假告終，我們六個人在分隊長的命令下，由林文章古兵指揮，列成一隊，走出營門，向鐵砧山走去。我們都空著手，僅由新兵們帶兩把十字鎬和兩隻畚箕，輕鬆之至。這也許就是衛兵勤務的好處吧。不但這樣，野見雄吉分隊長還因為有事（其實有個屁事），要我們先走，所以我們這一程算是沒有人管束了。

　　果然，走出了營門「平步走」的口令一下，吳振台這個與我並肩走的大個兒就馬上先開腔了，而且還是用臺灣話。

　　「天下太平啦，娘的！」

　　「喂喂！」走在指揮官位置的林文章趕忙制止道：「別亂來，還在街上呢。」

　　「怕什麼？」吳仍然用閩南話：「那個跳蚤都懂得溜去玩嘛。」（跳蚤系指野見，日語野見與蚤同音）

　　林沒再說什麼。吳的放肆，給予了我不快的感覺，這固然是因為他平日的舉動使我憤恨，同時也因為他現在的不把「古兵」放在眼裡的言語。做為一個「古兵」，我覺得實在不能原諒他。可是我不想指責他，因為他總算是在背地裡罵分隊長，我不能否認，他的言語也使我感到某種痛快。

　　「昨晚，邱桑可是倒楣了。那些四腳仔們，真他媽的，太過份了，不是嗎？」吳又說。

　　我真想問他：那麼你為什麼還拿飯去孝敬他們呢？不過我當然沒有問，我越發覺得吳這個人叫人鄙視。

　　「林桑。」因為沒有人答，所以吳又向林說：「我那時真想沖過去，可惜……娘的。」

　　「別盡講大話啦！」林也改用台語了。

　　「不是大話，那些臭狗仔們，真是欺人太甚了！」

　　大家仍默不作聲。

　　「不過，我們要記下這筆賬，一旦米國人來了，我要先把臭狗仔們殺個精光！」

　　「吳的。」石山新兵從後頭搭他的腔：「你能說話算話嗎？得像個男子大丈夫啊！」

　　「當然！可惜米國人打琉球去了。真希望他們會來啊！」

　　不幾天前，消息就傳出來，米軍已把箭頭指向琉球群島了。仍然是「我方特攻隊大舉出擊，擊沉、毀敵艦若干艘、敵機若干架」那一套。我記得聽到這些話時，心中有了些許安慰。也許這一來，臺灣可免成為戰場了，換句話說，我們也就不必站在火線上了。可是吳這一番話，卻也是滿新鮮的，可不是嗎？當我們真被放在火線上時，豈不是可以把槍口對準那些如狼似虎的幹部們嗎？這麼一來，吳這個人倒真教我煞費思量了。他的言語行動。是那麼矛盾，那麼使人難以相信。也許，我得再默察他的為人，說不定我必須修正對他所持的看法呢。

　　不多會兒，我們來到岔路口，必須拐進小巷子，然後出到街後的碎石馬路。這時吳忽然叫道：「咱們從這邊去吧。」

　　「這邊？為什麼？近嗎？」林文章問。

　　「遠近倒差不多，不過這邊要經過墓地喲。」

　　「那為什麼要從這邊走呢？」

　　「今天是清明哪，許多人在掃墓，可以揩些油水呢。」

　　「真的！」林的眼睛一亮。

　　「走走，走這邊，聽我話，一定不會錯！」

　　吳說著就朝原來的向北的大馬路一直走去。

　　我還記得，從前也在墓地吃過掃墓時作為供物的發粄啦、紅龜啦、草仔粄等一類東西。吃自己的倒沒什麼，可是跟人家要來吃，在我的觀念裡，卻也不算是十分高尚的事。我有些不願意，但大夥似乎都興致勃勃的，已經在你一嘴我一舌地向吳問長問短了。

　　算了吧，有得吃，就吃吃也好，這時候大家都快成餓鬼了，還講什麼高尚不高尚的。並且我還必須承認，那種粄糕滋味，已有好些年沒有嘗到過了。前幾年是住宿在中學學寮，自然吃不到，兩年前算是在家，但因物資缺乏，母親並沒有制那種粄子來吃。我記得那是很好吃的。聽著大家興高采烈的交談，我竟也有些嘴饞起來了。

　　在大馬路上走了約莫二十分鐘，然後向東拐進一條牛車路，過了鐵路，鐵砧山就在前面不遠處了。那兒緩緩的山坡，直到山腰都是一塊塊墓碑，可望見三三兩兩的人點綴其間。吳的話沒錯兒，那確是掃墓的。不少墓似乎都已掃過了，墓碑上放著一小迭銀紙，用小石頭壓著。

　　「喂，你們一直走，我去看看，相信一定有的。」

　　吳說罷就離隊爬向坡上。我竟也情不自禁地盼望起來了。

　　「那猴仔，真是鬼頭鬼腦的。」

　　林文章沖著我眨眨眼說，嘴角掛著貪饞的笑。我也笑著點了點頭，沒說什麼。同期生都曉得我是十三班上唯一的客家人，所以以前很少有人用閩南話跟我交談的。此刻聽林的話，也許是由於很久沒再聽到的緣故吧，竟給我一份說不出的親切感。其實我也會講閩南話的，可是我怕講得不好，反倒叫人笑話，因此很少在同學前說過。現在我也乾脆以微笑及點頭來代替我的意思了。我猜，如果我此刻照照鏡子，一定也會發現跟林一樣的貪饞的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