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二〇


  「還是打算躲著看書嗎?」

  「書!」他搖搖頭,一抹無可奈何的神色掠過臉上——這在我看來已是很稀罕的了——但馬上又恢復原先的悠閒說:「我已跟書本告別了。」

  「怎麼?一本也沒有帶來嗎?」

  「嗯……我不再迷惑了。」

  我只有噤口了。他就是這樣,使我無法談下去。也許是我嘴笨思想遲滯,不能再進一步叩啟他的心扉——我只有這樣想了。

  意外地,洗澡並沒有拖得那樣久,過了約莫半個鐘頭就輪到我們了。我這才發現,原來這個鄉下公共浴室是分為男女兩邊的,為了我們,特地把女用浴室也開放,所以每次可以有兩班人同時洗,跟我們所預料到的所需時間,剛剛差了一半。

  擠進浴室,裡頭的狹窄與陰暗先就使我吃了一驚。那兒約莫有三四席榻榻米大小,有只水泥砌的一席榻榻米大小的澡池,高約三尺,關上入門,只見水氣蒸騰,一顆十支燭光的電燈懸在頭上,暗朦朦地。

  因為時間有限,大家都迅速地脫光衣服,先到的人已沖了沖身子跳進浴槽中。我遲了一步,只好先擦洗身體。我看到浴槽裡水面浮著很多灰白色的污垢。水的顏色因光線不足而看不清楚。想到已有成百個人浸過這個小浴池,便知水一定很渾濁了。但在這樣的當口,自然不會有人顧到這些——至少比圳溝裡的涼水強過好多倍。

  水剛夠熱,舀一盆從肩上淋下,全身起了一陣快意的抖顫。我沒有肥皂,只好另舀一盆擱在一旁,蹲下身子用毛巾摩擦皮膚。進來後一直沒有聞到肥皂味,可知夥伴們也大多是沒有肥皂。可是不一會兒,一股香味夾在原有的特異臭味當中飄過來了。我猜到是有人帶了肥皂——而且是上等的,市面早已絕跡了的——不過也無心去看看是哪一個。

  忽然,有人在低聲叫我。

  「陸古兵殿。」

  「唔——」

  「這個,你用用吧。」

  「呃。」

  我首先看看從後面伸過來碰在我臂上的,是一塊還沒有用過多少次的橢圓形香皂。視線一抬,我看到拿著肥皂的人,原來是蔡添秀。他已滿身擦上了肥皂沫,那有女性美的白皙面孔上漾著善意的笑。

  「噢,那麼借用一下。」

  我老實不客氣地接過來,在毛巾上擦了幾下就還他。我看到他那白白的,十分豐腴的肉體,那是真要使人疑心是不是個女孩子的身子。

  我趕快用毛巾擦身子,我的皮膚已有好久沒有接觸到泡沫了,那種沖人的香味也似乎變得很陌生,心中快意,真是無可形容。

  「蔡,你有好肥皂啊。」是野見分隊長從浴槽裡說的話。

  「哈!」蔡答。

  「等會兒借我。」

  「哈!」

  「你真是糟糕啊,……還沒長毛嘛!」

  一陣爆笑在密閉的斗室內引起反響。

  「還有沒有長毛的娃兒嗎?」野見又說。

  「沒有?那麼是你一個人啦,蔡,是我們分隊裡的娃兒!」

  又一陣爆笑。

  笑聲甫停,野見又喊:「差不多了,交替!」

  野見說著就起身,其他在浴槽裡的也都一塊兒出來了,我忙沖了幾下身子,靜靜地浸在裡頭回到營舍,陳英傑已在等著我。我也急忙穿上鞋子,打上裹腿。廣谷、富田、林文章三個人也準備好了,自然而然我們這幾個古兵就一起走了。我有些不痛快,我寧願與陳在一起——獨佔他。只有單獨跟他在一起,我才能說想說的話。從在校時我就有這種自私的隱秘念頭,我總覺得,大家都那麼庸俗,所說所做,所思所想,沒有一點不是俗氣熏人的,只有陳英傑是例外。

  五個人走在一塊,話就多了,消息靈通的廣穀的話尤其多,油炸麵包也有不少牢騷,而陳英傑則是健談的,什麼話頭他都能跟人家談論。我可不行,在這種場合總是聽的時候多,我不大願意多說,好像也沒什麼好說。對他們的話既不覺得嚕蘇難耐,但也不以為十分有趣。有人講,我就聽,偶爾也夾上一兩句湊湊趣——這就是我一年以來養成的癖性。

  富田在這種場合也是最寡言的一個,甚至他比我還沉默,要是沒有人問他或徵求他的意見,他絕不會開腔。看他那心不在焉,東張西望,若無其事的神態,甚至令人想到他對人家的話語根本不發生興趣,甚或根本就不在聽。他,確是夥伴們中的怪人,但大家早已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

  街道上可以散見許多「戰友」們,多半幾個人結伴而走。走完了似乎是鬧區的一街道,我發現到市面是很蕭條的,商店裡沒有什麼貨物好賣,幾家「食堂」也徒有一塊招牌,本來應該掛著肉啦、雞啦、鴨啦等東西的玻璃櫥,如今只有那三兩隻鐵鉤空蕩蕩地懸掛在那兒。就是從前常見的大面、米粉、粿條等東西也一無所有,甚至店內空無一人的也並不稀罕。

  廣穀是個熱心人物,在這場合當然也不會放棄他的消息靈通人士的責任,逢到熟悉的夥伴,便打聽哪兒可以吃到東西。幾家食堂他也都進去問過了。結果呢?一切歸於徒勞。

  這時我們來到十字路口了,大家停下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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