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江山萬里 | 上頁 下頁
一七


  與陳英傑訂交後,我發覺他的閱讀範圍與我完全不同。他偏愛外國人的翻譯作品,不論思想方面的、文學方面的,他都讀得很多。有關文學方面的,他也專讀譯作。可是他也不勉強人家,更不嘲笑人家——其實我還在讀那樣的老古董,實在值得他嗤之以鼻的。倒是我漸漸的受到他的影響了。為什麼他喜歡那樣嚕哩嚕蘇莫名其妙的書呢?怎麼會有那麼大的耐心呢?那麼難懂的東西——後來我才漸漸明白,其實我所讀的,比他的更難懂幾十倍——怎麼能夠讀得那麼津津有味呢?

  我既然欽佩陳的為人,自然對他的所做所為也會有一種特殊的看法,因此不免也開始問他所讀的書的內容了。他告訴了我不少故事,果然那與我所知的,又是另一個世界,於是我也有了試讀的念頭。

  我還記得他介紹給我的第一本書是司穀脫的《埃文訶》【即司各特《艾凡赫》】。那是世界文學全集中的一本,書很厚,字體排得密密麻麻。總算我不致愚魯得無可救藥,居然讀完了它,雖然對那冗長的敘述還很不習慣,可是總也領略了不少樂趣。我也記得他交給我的第二本是同一個全集裡的另一冊:盧梭的《懺悔錄》。它比前者還厚些,行文更不易懂、更冗長。可是我讀完了它,而且還自認領略了些書中的意義。

  於是乎,我開啟了進入文學殿堂的一扇大門,漸漸地沒入於世界名著之林。那時,空襲轉劇,夜夜都燈火管制,學寮裡幾乎每天一入晚就要熄燈,在自己的室內是沒法讀書的。當時校方為了空防,特地設了「不寢番」,由同學輪流守夜,每兩個人一個鐘頭。在守夜室扭亮一隻電燈,用長統燈罩蓋住,下麵桌上留下徑約二十公分的光圈。這就成了我與陳的恩物了。我們幾乎夜夜都帶著書本到守夜室去讀上兩三個鐘頭。許多西洋名家我都是靠這期間這個方法認識的。我可以說,在文學上,陳英傑差不多就是為我啟蒙的老師。

  「那是誰?」忽然一陣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立即,我分辨出這是小隊長野村勇。可是不曉得是什麼心情,使我裝著沒聽見。

  「哪一個?」聲音高了些。

  我證實了那是野村。這時我應該倏地起來,敬禮報告的,也有一種聲音在我的內心裡命令我這麼做,否則……但,莫名其妙地,竟有另一種聲音同時反駁:別管他,人家只是你的同學,就算是握有權的小隊長吧,這是私人時間。膽小鬼,怕他嗎?就看看他能怎麼樣吧。想到此,心中驀然狂跳起來。在這剎那間,我壓抑了驚怕,裝著若無其事的平靜腔調答:「是我,陸。」說完後,我還用一種類似勇氣的意志力,制止自己回過頭去看對方。

  「陸?噢,十三班的陸嘛。」聲音居然也平靜如水。

  野村已來到身旁了,我覺得再不好意思裝下去,便側過臉仰視對方一眼說,「呀,野村桑。失禮。」我仍頑強地迫使自己維持原先的姿勢,既不起也不敬禮。

  「你在幹什麼?」

  我聽出對方語氣沒有異樣,便壯著膽子,用在校時同學間通常的交談口氣說:「沒有啊。」

  「大概是想家啦。」

  「那總是不可免的,不是嗎?」

  「唔……還是睡吧,會累喲。」

  「好的。」

  野村走了。我終於還是免去了這種場合應有的一禮。我內心深深地驚異自己的這種態度,更詫異于對方的平靜大度。他有可以使任何人心服的理由把我痛揍一頓的,為什麼他會這樣?雖然作為一個指揮官,他能夠兇狠地用小竹枝無情地抽擊部下的面孔,然而到底還是沒有忘記我是他的同期同學——是這樣嗎?或者正如我在緊急的當口閃現出來的念頭,認為這是私人時間?想到此,我不由得發現這想頭的荒謬了。這是軍隊,在軍隊裡,豈有公私時間之分!

  那麼,我可不可從他的為人方面來解釋呢?野村給予了我鮮明印象,是從來大甲前在母校編制完畢時起。在那以前我差不多不認識他,只記得同學中有這麼一張熟悉面孔而已。原來這人就是野村勇,我的小隊長——這便是我清楚認識他的開端。再後就是抵營後第一個早晨,內務整理完後他來巡視時了。

  那時,他玩弄著手裡的小竹枝,很悠閒的樣子。然後他用那小竹枝猛抽了兩下賀久良夫,然後是狠狠的一拳,而他仍然那麼鎮靜,一點兒也不見火氣。記得當時,我因他那種泰然自若的神色而更覺這人可憎可惡。他的為人究竟如何?綜合我所知,我都不能理出一個頭緒來。他是能夠殺人不見血的那種陰險人物嗎?或者,他原也有溫情,所以在不得不採取激烈行動時,能夠鎮定自若?剛才,他的話語是有溫情的,口氣也不無溫情的意味。我該就這樣判斷他嗎?

  「陸。」

  忽然又傳來一陣低沉的聲音。這回我著實地嚇了一跳,不過幾乎也同時鎮定了,因為我聽出那是陳英傑。

  「嗯。」我應了一聲。

  「陸,」陳走過來,在我身邊落座說:「剛才的話,我都聽到了。」

  「嗯。」我心湧起了一種說不出的、含有得意味的溫慰。

  「我幾乎捏了一把冷汗呢。」

  「沒這麼嚴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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