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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晚上,連日來累積的疲勞使得夥伴們都再也無心嬉笑閒談了,多半直挺挺躺在自己的鋪位上,只有少數幾個無精打采地躺著跟鄰兵低聲交談。睡眠是此時此地僅有的醫療疲乏的方法,同時也是唯一的能夠舒松全身筋肉的時間,雖然它不但不能一併醫治饑餓,反而有時還更要撩起饑餓感,也只得委身於它了。

  幾晚來,我總不容易入睡。我覺得我的神經好像太纖細了些——也許還可能有些神經過敏——或者疲乏太甚時,有時也會使人容易失眠,熄燈後總要胡思亂想好久好久。為此我很是困惱。明知若不能有充足的睡眠,精神體力都不可免地要受到虧損,然而越是苦惱著急,便越發不易入眠。

  為了不使自己多想,為了使精神平靜,我決意採取不能睡便不睡,到外頭散步的行動。

  月又圓了些,仍然帶著一抹黃橙色調。我不願意人家看見,我該坦白說是怕人家看見,如果給那些小隊長或分隊長看見,說不定會成為被痛揍一頓的藉口,所以我裝著到廁所去的模樣,溜到校園的一棵鳳凰樹下。這棵花樹似乎是遲開的,葉子已長了不少,可是那種燃燒如火的花朵,還只有少數幾朵點綴在樹頂上。

  很久以來我就喜歡看月,也喜歡看月時在胸中一定湧起的傷感與寂寞,或者,我只不過是愛上那份能讓我耽溺其中的寂寞感也說不定。

  想著目前幾乎可說是淒慘的生活,不期而然,傍晚時分那一幕第二小隊把三八銃舉到頭上站了三十分鐘之久的景象,在我腦膜上復蘇過來。連帶地還想起了在那一群遭受痛苦的人們當中的陳英傑,彷佛他那雙粗壯的臂膀還高高地擎著「三八」伸向天空。

  接到「學徒召集令」返校後,與一度分手的陳英傑重逢,這事實對我可算是天大的喜事。而畢業後到重聚的十天中,我們彼此都沒有被徵兵,更使我們欣喜若狂。如今我們又在一起了,能夠再一次像畢業前那樣跟他在一塊兒,這是我最感安慰的事,甚至我還想到,只要有他在一起共患難,同生死,人生至樂也不過如此。

  抵此間後,我的這種喜慰,因為我們不在同一個小隊內而打了折扣,不得不引為最大憾事。可是「營舍」仍然在一塊,我沒有理由多所埋怨,然而事實證明許多希冀都落空了。第一我們作業不在一起,能見面的時間被局限在「營舍」內。而我們又都那麼疲倦,在營內的時間睡覺成了首要之務,聚首談心亙慰的機會也被剝奪殆盡了。

  也許是由於我的為人葸縮,不善詞令,不擅交遊的緣故吧,自從讀中學時起,我就很少好友,尤其到了中學高年級後更是這樣。但是,一旦跟一個朋友交上了,感情總能夠深入,到了形影不能一時或離的程度。在中學時,我的這樣的好友僅得一個。進了「青師」,情形依然相同,陳英傑就是這段期間我交上的唯一好友。

  我還記得,入學不久後,他就使我一見傾心。客觀地說,陳英傑的外表,不論從容貌或體格而言,都能夠得上稱為完全健美的標準男性,飽滿的天庭,濃黑的眉毛,高而挺的鼻子,略為寬的嘴唇,還有那雖不算高,但發育均衡的,經過種種運動千錘百煉的體格,沒有一處不是在支持著這個觀點。

  不過起始時我並沒有這些感覺——我是個思想、眼光、審美神經都十分遲鈍的人——只覺得他強烈地吸引我,使我莫名其妙地喜歡和他接近。

  我曾經把這種心理狀態比擬於男女間的愛情。如果套一句愛情術語,那就是「一見鍾情」了。在那種場合,雖然容貌上的吸引或者也有些作用的,但在當事人這邊來講,容貌啦品德啦,乃至行動言詞等等,都是不在考慮之內的,我對他的情形也正與此相似。

  可是,前面已說過,我不是個能夠採取主動,去跟任何人拉交情接近的人。我只暗地裡思慕他,並盡可能自以為不露痕跡地抓住接近他、與他在一起的機會。如今我已沒法一一想起那些細節經過,總之,過了一個月或兩個月時光,我已經經常地和他在一起了。外出時如此,在學寮裡也如此,到達了形影相隨的地步。

  於是,我漸漸地感覺到他的外表上的健美了。同時我也逐次覺察出他的想法總是高人一等,行動也沉穩鎮靜,落落大方。我堅信他是個值得訂交的不平凡人物。在十多年後,執筆寫這部書的現在,我可以肯定地說:他是我生命史上不可缺的人物,而由於他的存在,我還能自認為我是在人生道途上獲得真正的知心,真正的好友的少數幸運者之一。

  閒話表過。在「青師」的一年間,我從他那兒獲得的東西,實在太多了。第一是食物上的——我有些不屑於提到這不算高雅的事物,然而事關陳英傑這個人,我仍得寫出來。也許,當時的食物缺乏情形,這兒已不必再贅述,「經常在饑餓狀態中」——這句話,在當時也是不折不扣千真萬確的寫實說法。自然而然,假期外出時——在學寮內也一樣——找些吃的東西來「補給補給」,便成了當務之急。雖然那時大面、米粉、飯食等點心已完全絕跡,但總也可以買到些糖果之類。當然,那是需要錢的。我雖然曾有過職業,可是我必須負擔妹妹的學費,所以一無積蓄,父親收入微薄,家累沉重,自然沒有夠多的零用給我,我也不敢跟他要。而陳英傑的家道相當富有,四時都有夠花的零用,於是每次外出吃了什麼東西,我都只有眼巴巴讓他搶著會鈔。平時,他也常設法弄些東西,邀我一起到學寮邊的墓地散步同吃。那時,我經常都覺得有負於他,可是他毫不為意,始終如一。

  其次是閱讀上的。讀者們早已曉得我的秉性是傾向於傷感的,可能是因為這種氣質,使我對日本古典文學感到興趣,尤其對一些含有濃重的厭世觀和出世思想的日本古代詩歌傾心。因之,在進入「青師」以前,我涉獵不少日本古籍,更沉溺於「和歌」,尤其愛「短歌」(和歌為日本舊詩型之一種,分為「長歌」「短歌」兩種,前者五七調,多數較長,猶如我國五古七古;後者限定五七五七七共三十一個音節,猶如我國絕、律)。也許是由於這種偏愛吧,我除了少年時頗讀了些通俗小說之外,對於近代文學(如小說、近代詩、戲曲等)接觸得非常少,常覺得對這些作品不合口味,讀起來總是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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