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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第十九章

  一連下了幾天春雨,今天意外地放晴了,是不是天公有意祝福我的首途呢?

  今天是我到彰化去入彰化青年師範學校的一天。我進這所學校,可以說完全是意外的。三月初旬中,幾乎所有的上級學校都辦理過招生了,最遲的也已經截止報名。可是我受了那樣重大的打擊,不用說無心考什麼學校,連上班都成了不勝負荷的擔子。

  中旬的一個禮拜六,我回到五寮,晚上父親告訴我,戇嬰老人要求答覆已不止一次了,要我說出意見。我微微感覺到父親已聽到好些有關我和穀清子的傳聞,所以父親可能要我攤牌——說不定他是為了安慰我,有意給我及早娶一房媳婦也不一定。我著實給難住了。我已有諾言在先,如果不再去讀書便要如何如何,如今升學已絕望,還有什麼藉口可以搪塞呢?我只得說再考慮一下才決定。父親還告訴我,秀霞進五寮分教場已決定了,月底派令就會下來,四月起就是一名「先生」了。論條件,可算合適,說是門當戶對也差不多,要我鄭重考慮,至於具體的事,都可以慢慢決定。如果今年調職已不可能,結婚可以延到明年,只要決定了事情就好。

  我當然無意娶她。我並不算討厭她,可是在我目前的心情下,連想這種事都似乎是對清子的冒瀆,我又怎能考慮呢?

  事有湊巧,過了兩天,報上忽然註銷彰化青年師範學校創設以及招生的啟事。說起師範學校,我向來是不屑一顧的。從這一年起,師範學校全面改制,成為三年制的專門學校(即專科學校),要中學畢業才能報考。我無意當教師,所以從來沒考慮過要讀這種學校。

  所謂「青年師範學校」,目的是在養成青年學校的師資。青年學校正如名稱所示,是要收容國校畢業後失學的青年的學校,不過有個特色是隔日在晚間上學的,修業年限為五年,畢業後剛好是徵兵的適齡壯丁,因此也可說是實施徵兵的預備教育的戰時新設機構。有許多地方早就在國校裡附設這樣的青年學校。這一年起,政府一下令每一個街莊都必須設立,所以師資就成了很嚴重的問題。以往青年學校的教師都是由國校教師兼任的,可是沒有專任教師負責,辦起來總不能順遂,而且一些軍事科目又需要有受過專門訓練的教師,於是「青年師範學校」就應運而生。報上還報導全國每一個縣都要設立一所這樣的學校。

  看了這招生公告,我馬上就下決心去考。在我的意識裡,主要自然是為逃避這一門親事,同時因了穀清子的死,我也覺得離開大河實有必要。不過,我還想到青年師範是戰時培養訓練青年的師資,所以地位非常重要,進了自然可以逃開「志願兵」,就是實施了徵兵令,一定也可以緩召的,於是我就匆促地報名了。

  因為趕著要在四月初一開學,所以報名、入學考試、放榜等都是十萬火急地辦完的。報考者一共七百來個,錄取的二百五十個,我竟也僥倖榜上有名。

  一大早,我就準備停當出門了。一家人,除了母親以外,都送我一長段路,連戇嬰老人也聞訊趕來送我,還給了我二十元的「餞別」。對這位好心的老人,我只有抱疚在心了。

  行李是托交「郵便台車」(郵局專用台車)運出來的,僅比我遲一步就到了。我從台車站把它抬到公共汽車站。看看售票台後的掛鐘,九點鐘剛敲過,距我要搭乘的巴士的開車時刻還有整整半個鐘頭之久。

  這半個鐘頭該怎麼打發呢?同事們該已結束了「春假」,正在準備著新學年的開始吧?本來禮貌上是必須到學校走一趟。向同事們告別的。可是我覺得有些難為情,也有些膽怯。只要想想他們集中過來的眼光,我就覺得很難受。反正學年結束時就已告別過了,不去也罷。

  那麼去找葉振剛吧?但他會在家嗎?明天起他就要帶「白線帽」(高等學校學生制帽圈有白線,故日據時期「白線帽」為中學生們的憧憬之標的)了——噢,那我曾經憧憬而不可得的「白線帽」!但是,他也應該今天就上臺北的,那麼一定是到學校告別去了。我不能去見他,他是個勝利者,在他之前,我將顯得多麼渺小!我知道他不會鄙視我,可是我又怎能禁得住自慚形穢呢?忽然我想到,葉振剛是了不起的,過去他苦學成功,將來一定也會有成功陪伴著他。「白線帽」,其次自然是「角帽」(大學生制帽均為方形,故有此稱)了,那還會不成功嗎?反觀我自己呢?不!我不去想這些了。我不去想這些了。我是個失敗者,正和成功者也有成功者的路一樣,我也有我的失敗之路。我再卑鄙猥瑣,也是個男子漢,我應該祝福他。「葉振剛,好好地向前吧!」我在心裡喃喃自語。

  那麼,我怎麼打發這些時間呢?呆在這兒,免不了要被一些熟悉的人看到,也可能碰到學生,還是走吧。我想到公園。對了,到公園去。在即將離開這我所呆了半年多的大河鎮的當口,到那寂靜的地方悄悄地跟這小鎮告別吧。

  我走向汽車站斜對面的小馬路。走了五十公尺左右就是「郡役所」了。一幢紅磚樓房出現在左手。七個月前我第一次進那所衛門時的忐忑的心懷還歷歷如在昨日。啊,那詫異地望著我的滿臉絡腮鬍子的郡視學,弄明白了事情以後他那恍然大悟的神色——在他面前一個畏縮而訥訥不能言的青年,那就是我嗎?想像著這一幕往事,卻又不免有恍同隔世之感。

  那一次,我也是沿這條碎石子馬路走向學校後門的。一切都那麼熟悉,熟悉得使我不由得感傷起來。是的,那一天支持著我的是「一切都會過去的」這個想法。一點也沒錯,一切都過去了,可是另一個「一切」也接著就要來臨。這就是人生嗎?

  我來到公園。那許多參天的古木,那「神社」和「鳥居」(日本神社前牌坊形的大門),還有萋萋芳草,它們藹然地迎接了我這個即將遠遊的傷心人。我又看到春霞給遠山罩上一層輕紗,看來虛無縹緲。鳥聲處處,崖下有幾隻粉蝶在飛舞。為什麼這公園沒有花呢?這是春天哪。我四下看看,真地看不見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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