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五八


  州視學走後,大家在紛紛談論他巡視的情形,有的班級被看得特別詳細,有的還翻看了學生的作業簿。穀清子也說到州視學在她的班裡足足站了十分鐘那麼久,而且沒有查看什麼,只是站著盯住她。我暗忖,州視學那傢伙也一定欣賞穀清子的古典式的美吧。卻沒料到,劉培元竟透露出州視學對她有野心,準備再來看她,而且校長居然也有意拉攏的驚人消息。

  對於這項消息,當然我是不敢輕易置信的,這不只是由於劉培元這人的話常常不大可靠,也因為消息本身的離奇味叫人難於相信,但是事關穀清子,我又怎能等閒視之呢?我決定找個晚上去看她,跟她談談。

  我已經很久沒有再到穀清子的宿舍了,我很怕去了反覺拘束,而且事後的悵觸也著實不好受。這天晚上,我提了一小袋米,做為造訪她的藉口,來到她的宿舍。我很久沒有再送她東西了,並且送的都是些吃的東西,自覺太不夠高尚,可是在這時代裡,想送什麼也根本無可能。她倒是很感謝我,一再地要我以後別再送來。

  她為我泡了一壺好茶,並且還開了一個櫻桃罐頭。她說那是貨真價實的來路貨,已藏了一年多,一直捨不得吃的。這話是可靠的,在金屬極端缺乏的這當口,這種東西就是在『內地』也怕早已絕跡。這種款待,實在夠教我感激了。

  我一直沒有看見她的婆婆,她告訴我,老太太到女兒那裡過新年去了,她向來總是在兩個家來來去去的。老人也很寂寞,就只有一兒一女,兒子「出征」去了,女婿一家在新竹,有兩個小孩,所以她喜歡到那邊去。那麼,她走後清子一定很寂寞了,我該常來看她才對。然而我又怎麼能夠呢?表面上我和清子好像姊弟般相處,可是在我心中總不能那麼單純,明知不能也不該,可是每當跟她在一起時,心情就不好受,不得不暗地裡自貴自譴。單單由這一點,我便不禁想到自己的心地是污穢的,卑鄙的。

  她倒看來很能控制自己的情感,她對我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都那樣無拘束,也無保留,毫無感情上的渣滓,彷佛由心底就把我看成弟弟的樣子。其實她對我本來也只有平平常常的好感而已,只因察覺出我愛她,所以為了安慰我,也為了使我不致感到難堪,才裝出那樣的親熱態度,要我以姊弟相對——啊,我這個人就是這麼多疑,同樣的事想了又想,還是不能釋然於懷。愛人的人是多麼不幸,如果一時沒能在對方的眼裡看出愛的光芒,心情就不好受,而且疑竇叢生……

  穀清子一反往常的沉默,談得很多,而且多半說她的故鄉和她小時候的生活情形。我覺得她是有意不讓我多談的。也許她怕我把話扯到涉及感情上的話題。其實我倒心平氣和,不過在找機會把有關州視學的傳聞說出來也是實情。也許她敏感地覺出我的意圖,卻又誤以為我想說的是我不應該說的話。

  有兩三次,交談停頓,好像是開口的機會來了。但我每臨到這樣的時候,話又不知從何說起;我甚至還覺得,這消息是那麼離奇,提出來也實在不象話,而且對她這種人而言,還可能是一種很不好聽的,近乎侮辱的。於是我更加不自在而著急了。

  最後,我決定不談了。我想那根本是劉培元造的謠,向當事人說出來,一定要成為天大的笑話。這時已近九點了,我已坐了差不多一個鐘頭,該是告辭的時候,所以我說我要走了。

  「啊,這麼快,還早呢……」

  「坐了很久了。」

  「難得你來,該多坐一會兒的,可惜沒什麼好招待你了。」

  「不……」

  就在這時,忽然傳來了一陣警笛,難道又要防空演習了嗎?一兩年來,差不多每個月都有一次演習,警報早已是我們所熟悉的,可是每次舉行演習,總是預先宣佈出來,怎麼現在忽然來了這個呢?

  穀清子忙起身,把燈罩放下,室內立刻暗下來,留下燈下的一小光圈,照出矮桌上空盤子。

  前此,我和穀清子隔桌坐在榻榻米上,為了圖舒服,把櫻桃吃完後我就退到紙門邊,把背靠在紙門上。這時我被陰影罩住了,所以就向前踅了幾步,回到桌邊坐,把肘部擱在矮桌上。

  「我最怕防空演習,真糟。」清子放好燈罩,在原位落座,也把手擱在矮桌上。我們只能在黑影幢幢中模糊地辨認出彼此的輪廓。雙方的手在光圈邊沿,這就成了唯一的使我們體認彼此存在的東西了。

  「沒聽說要防空演習呢。」我說。

  「是啊,」她的語氣忽然加上了輕微的驚悸味說:「我也沒聽說。難道……難道是真的空襲?」

  「唔……這個,也許是臨時演習吧?我得趕快回去看看!」

  我說著就起身。我有一種可怕的預感,東京都已受到空襲了,其他的地方當然也有可能,那麼這一定是真的空襲了。啊!空襲,多麼可怕,家裡只有美蓮和兩個女孩子,應該早些回去才成。

  「啊,陸桑,你,你要走?」她也霍然站起來。

  她聲調裡的悸怖意味突然明顯起來,她一定也駭怕的,我能把她丟下不管嗎?可是妹妹她們可能已經睡著了,萬一警報沒有叫醒她們,燈火還亮著……立即那想像裡的空襲的情景浮上我的腦子裡。

  「我趕回去,把燈火弄熄,馬上回來好了。」

  「可是……」

  我面臨抉擇,左右為難。就在這時,巨魔的怒吼般的警報又響起來。以往,這聲音不論在白天或夜裡,幾乎都已是稀鬆平常的,可是此刻聽起來卻這麼可怕,這麼駭人,而且彷佛就在窗邊響著,胸板都好像在震顫著發出共鳴。

  「嗚——嗚——嗚——嗚……」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