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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我仍不能找到話,忽然我聽到輕微的異樣的聲音,抬頭一看,呃,她在啜泣著,把面孔埋在膝頭上,肩膀一上一下地抽搐,似乎在竭力忍著不哭。我明白了她的真意,她在光明寺時說的,「世界上無可如何的事多著呢」,「但願我能告訴你想說的話」——這些話的含義也清晰地在我腦子裡浮上來。緊接著,我那冰凍的感情也溶解了,就好像大地上的積雪遇著了陽光也似地,然後氾濫了,我再也不能緘默了。

  「清子桑!」這是我第一次用桑來稱她,而它卻來得那麼自然,彷佛一向都是那樣叫慣了她似地:「我明白了,是我不好,請你原諒我,都是我不好。」

  「不!」她抬起頭,正視著我猛可地搖了搖面孔,滿臉淚痕閃閃發光。她說:「你不用道歉,這不是誰的錯誤,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你明白了這些,我就很高興,很高興了。」

  「呵……真感謝你!」

  「不,該感謝的是我啊。可是,我還是只能把你當做弟弟看待,不曉得你能把我當一個姊姊嗎?」

  「能的!當然能,為什麼不能呢?」

  我心中很激動,不加思索就這樣回答。驀地,我發現我是個卑鄙污穢的人,曾經做了好些不可告人的卑劣行為。而穀清子卻那麼聖潔,那麼純真,我豈不是一個不值得她這樣看待的人嗎?我說:「只怕我不值得你那樣。」

  「不,」她強烈地否認說:「你是個可愛的青年,又純潔,又正直,而且也很有為,不是嗎?」

  「不。你可是看錯了,我很齷齪,很卑鄙的。」

  我們的交談從此轉向輕鬆的一面,再也沒有那種壓得我透不過氣來的氣氛了。

  吃完了點心,我們還相偕下到溪裡,讓腳浸浸水。小朋友們早已吃完了便當,玩得很開心,有的在堆石頭,有的互相潑水,也有在捉蝦子的,把抓到的蝦子裝在便當盒裡送來給我和穀清子看。那黑黑的蝦子,長著長長的鬍鬚,擎著兩隻「剪子」,怪滑稽的。

  回程先到河間國民學校,又在那兒休息了好一刻。山川教頭吃得醉醺醺的,很快樂的樣子。

  一路上,我的情緒跟來時大不相同了。我不再守著自己的位子,跟清子並肩殿在除伍末尾走,仍然讓山川教頭領頭。一個月來罩住我心頭的陰霾已消散淨盡了。我和清子說說笑笑的。不過我仍在想:也許原來就該這樣的,一個是姊姊,一個是弟弟,既不能有別的任何途徑,那就只有滿足於這樣的處境了。反正我仍可以享受她對我的關切,此外還有什麼奢求呢?

  我的步子是那樣地輕鬆,心情也那樣地開朗,大約三公里的路程,很快地走完了。

  §第十四章

  十二月才過了一半,有關年終獎金的事漸漸成了同事們談論的話題。

  由同事們口裡,我得到關於年終獎金的事實:

  一、它是針對一年來的勤惰情形而發的獎金,表現好的可以多些,年資深的也可以多些,數目大概在一個月薪津之譜;

  二、它是由校長核定,然後向上級「內申」的,也可以說獎金的多寡在乎校長一念之間;

  三、發下時另附一紙訓令,寫的是:「事務格別勉勵,故賞與獎金若干圓」。這是正式的官方檔,因此也是履歷之一,寫履歷表時必須登記在內;

  四、近年來物價上漲,所以獎金數目也年年提高,今年最高可能達兩個月薪津;五、獎金依例是在發十二月份薪津時一併發下,也就是在十二月廿一日可領到。

  劉培元替我核算,說我的資歷還只有四個月不到,所以依照往例來看,數目可能在半個月份,不過今年據說數目提高,可能有一個月份。我的薪津是四十元,外加生活津貼一十元,如果獎金有一個月份,那麼我可以領到兩個月份的錢,也就是一百元了。這數目在我來說,的確不能算少。以往每月五十元,勉強夠我和美蓮兩人用度,因此,每次回五寮時想買點什麼孝敬父母,也是無法辦到的,事實上也沒有什麼東西可買。有了這筆錢,多出的五十元便大可派點用場。這消息頗使我興奮。

  劉培元還說,日籍同事每月都有本俸的百分之六十的加俸,所以每一個都每月領一百元以上,獎金也是照算的,所以他們收入著實可觀。這倒使我吃驚了。同樣的工作,原來也有這了不起的差別待遇。這與日本人對本島人說話時的口頭禪「一視同仁」,豈不成了個鮮明的對照嗎?

  不多天后,發獎金的日子到了。早晨到校,每一個同事似乎都喜氣洋洋。雖然大家都裝著沒事,也不再有人公然談論獎金數目,可是人人眉宇間都開朗了。

  職員晨會時,校長宣佈發年終獎金的訓令,一股緊張的空氣,立刻罩住了事務室。

  「山川富雄教頭,事務格別勉勵,賞與金一百一十五元。」校長高聲念道。

  山川教頭倏然起立,應了一聲,移步到校長前面,站穩,鞠躬,伸出雙手恭恭敬敬地接下那張紙,又一個鞠躬,然後回到座位。

  而後依席次一個一個上前領受,不少日籍同事都領到比教頭更大數目的獎金。竹田是九十五元,劉培元是六十八元。我是「助教」中席次最高的,劉培元過了就是我了。我懷著一顆忐忑的心,恭聆校長宣讀。

  「陸志龍助教,事務格別勉勵,故賞與金二十元也。」

  啊,二十元!只有二十元!半個月薪津還不到……立時,有一股屈辱的感覺襲向我。但是,不容我思索,也不容我退縮,我只有硬著頭皮,學著人家模樣答一聲,上前、鞠躬、伸手接下、再鞠躬、退下。我沒敢抬起頭,可是我感覺到三十雙眼光都集中在我身上。這豈不等於是示眾嗎?少,本來在預料之中,既是依年資與工作表現,以薪俸為准來發,少是當然的,但少得這樣意外,少得這樣可憐。難道我工作那麼不賣力嗎?多麼丟人呀……我真恨不得地面忽然裂開一個洞,好讓我藏身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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