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三七


  我想起昨晚我也在公園呆了一個鐘頭,不過那時還早,他們去那兒一定是我走後的事。看情,我原來所想的幫忙,例如當信差啦,給他和她見面的機會啦什麼的,可能已沒有一點用處了。

  「你這樣坦白告訴我,我很高興。如果有我能幫忙的事,我一定效勞,你只管告訴我好了。」

  「謝謝你的好意。將來一定要請你幫忙的。不過我也曉得目前的唯一的事是考取上級學校。如果考不上,我想也沒有什麼希望,並且我也配不上她。」

  「不,你不用自卑,你一定考得上的。還是醫專吧?」

  「醫專當然最好,不過我也想考預科和高等學校。總之,這三處能考受一處我就滿意了。」

  「祝你成功!那我不打擾你用功了。」

  「啊,這麼快!你也考嗎?」

  「我……我怕不行了。好吧,我走了。」

  我辭出來後心情變得十分沉重。醫專、預科、高校,這些何嘗不也是我所曾經夢寐以求的?今年我也考過預科和高校,我曉得沒法考取的,我不是很用功的學生,那幾乎是百中取一的競爭,我沒有那種恒心,沒有那種毅力。家庭又不許我像大部份的同學那樣過「內地」(日本本土)去。目前雖還有半年的時間可以準備,可是我已放棄了。我對不起父親母親,我是個沒出息的子弟。軟弱的我,只有抱愧、自譴,如此而已。

  也許葉在這一點上可算幸福了。他有愛人鼓勵他。那一定能使人拼死爬在桌上苦讀的。

  我變得傷感至極。我回到學校,事務室裡只有一位元值日的女先生山川淑子。她是山川教頭的女兒。我前此只跟她說過幾次話,而且又是平平常常的應酬話。因此我不能跟她多談。有人在為她和簡做媒,這傳聞又使我無心和她多談。坐了五分鐘左右也就走了。

  我出到校庭,朝公園走去。谷清水家的兩棵檳榔樹高高地豎在幾棵樹木和屋瓦上。它們使我越發感到傷感了。我幾乎要流淚。這時就只有到公園裡沒有人的地方讓傷感的波濤淹沒自己了。

  §第九章

  十月最後一個禮拜的某一天,職員晨會時,校長當做第一等的要件,宣佈了簡尚義改姓名獲准:「簡尚義君這次申請改姓名獲得照準了,今天起改稱為竹田尚義。這是竹田君本人的光榮,也是我們全體的光榮。希望竹田君今後益發努力於本份的職貴……」

  接著,簡尚義在如雷的鼓掌聲中起立致詞:「本人今天起改姓名為竹田尚義,這是天皇陛下的聖意,對於這過份的榮譽,我只有感激涕零。今後自當更加努力,無負皇國的付託,還要請諸位先生本過去一貫的愛護,多多指教。這就是我最期盼的。完畢。」

  我一直回過頭看著他,當然「美麗的芳鄰」也在看他,他那紅面孔呈著鮮紅色。他說得咬文嚼字地,加上那一臉的嚴肅味兒,給人一種不尋常的嚴重感受。改成日本式姓名有這麼嚴重嗎?目前改了姓名的臺灣人到底有多少,官方始終沒有統計數字發表,不過為數可能不少了,拿校內同仁來說,十幾二十個的台籍人當中,就有山川教頭父女,加上簡,已有三個了;一般民間一定也有好些了。走在街路上,常常可以看見日式姓名的名牌。

  住在故鄉的族人們,也曾給父親來過通知,說如果要改,大家改成一樣的姓。族人當中好像也有少數幾個改了的。可是父親不曉得怎麼,一直沒有採取行動。我對此沒有任何意見,也就沒有跟父親談過。改了姓名也有好處的,那就是有些配給會增加,例如糖和豬肉等。並且有了什麼特別的配給,例如純棉布匹和魚類等副食,也可得到優先配售。父親是喜好甜食的人,所以我不知在什麼時候也考慮到,為了多買得些糖,申請申請也不錯,可是終於還是忘了,沒有跟父親提到過。我偶爾聽到人們在閒談時,說起已經提出了申請嘍,一旦要改時便要改成什麼姓什麼名嘍一類的話。既然有了那種利益,則有意改姓名的人漸漸增加,似乎也是很自然的趨勢。

  可能是簡的改姓名刺激了我,記得在這以後一兩個月,我曾跟父親商量過改姓名的事。父親終於表示意見了。他找了幾厚冊族譜給我看。他告訴我,那是十多年前族人們決定要修族譜,所以特意派人到原鄉廣東省梅縣取回來的。那幾冊古老的刻板書已被蛀蟲蛀得有了不少洞了。可是一直沒有適當的人選來從事這項大工作,所以擱了幾年。後來父親把它們取過來了,準備要研究一下,逐漸地開始調查,那麼不巧,盧溝橋事變爆發了,時局變化得那麼快,以致從事這樣的工作不得不有所顧忌,因而剛著手的事又再度擱下來了。

  「這就叫族譜了,也叫譜牒,祖宗一脈相傳,都記載得清清楚楚。咱們陸家出過不少大人物,當過宰相的也有好多位。我們頭上的陸字就是我們跟他們連系在一起的唯一表徵,所以我不想改姓,如果官方命令要大家一律改,那就沒辦法,在那以前還是看看吧。」

  父親這樣結束了他的話。

  這一天簡——應該說是竹田了——的表現可是令人刮目相看了。「青年煉成」時,他表現得更有活力,更有精神。

  距離檢閱只有一星期,訓練已進入最後階段,所以幾乎是由竹田一個人指揮的,「閱兵式」、「分列式」一次一次地反復著。他要每一個人都挺胸昂首,精神飽滿,行進時隊形步伐都不能絲毫紊亂。有時一個分隊一個分隊地做,有時由他自己發令,大家一起做,出場入場的動作也都反反復覆地練習。

  也有少數個沒有精神,動作不合節拍,給竹田狠狠地揍了一頓。他打人最多只三、四個巴掌,可是打得很重。大家都那麼緊張,所以偶爾發現了不規矩的青年,就是我也不免在心中起一陣、憤恨,幾乎想揍他幾個巴掌,竹田要負全貴,自然也不能怪他的粗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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