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 |
三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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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哪一套?」 「偉大的戰果啊,還有別的?」 這話說得很突兀,我不由得心中一楞。「戰果」難道有什麼不對嗎?報紙上確是連日都報導著「皇軍的赫赫武功」,在「支那大陸」上,幾乎已佔據了半個「支那」以上,在南洋的戰場上也是轉瞬間就攻下了菲律賓、新加坡以及無其數的大小島嶼。葉也許已對此不再感覺有什麼奇特處了。 「又佔領了什麼地方嗎?」反正什麼島的名稱或地名,聽了也不會曉得在那個天涯海角,可是我仍這樣問。 「哼!……」 他沒有答。這時我們已來到他的房間了。我不曉得怎麼,忽然感覺到這個矮瘦黧黑的人物是多麼莫測高深。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呢?他的話為什麼和我的所想所感有這樣的無可名狀的距離呢? 「我沒看清第一版的大標題,不曉得今天的戰果怎樣。其他倒沒什麼大消息。」他說著拉了一把椅子給我。 「你對它沒有興趣,是嗎?我是說戰果。」 「沒有,千篇一律。」 「可是……確實佔領了不少地方。」 「那還不容易!去年『阿圖島玉碎』了,接著又在瓜達康納爾島撤退了。這種消息才是有趣的。」 我暗暗稱奇。我知道有些人故意持悲觀看法,開口四腳仔,閉口四腳仔,但對「皇軍」的勝利,我倒是未曾聽見過類他葉的這種談論。而且他又說,僅對這些不幸消息感興趣,這不是說明他希望「我國」戰敗嗎?戰敗!那是不難想像的,萬一那樣,我們又會怎麼樣呢?我不能理解,我莫名其妙。他怎麼會有這種古怪的想頭呢?我很想詰問他,但我對一切事物的一貫的保留態度——可憐的幼稚的虛榮心一使得我沒敢啟口。 「可是……勝敗乃兵家之常,有的時候總不免有勝有敗的。」 「我們等著瞧吧。」葉似乎也無心多談論問題——許是認定了我還不足以談這些?——把話題岔開了。他問:「你很熱心啊,話劇差不多了吧?」 「有點眉目了,但還差得遠呢,真不容易。」 「有浮世繪美人陪著呢,幹起來一定特別有勁吧。」 「什麼話。」我苦笑了笑,但心中倒是又吃了一驚。這矮子眼光可不饒人哪,我暗忖。 「好在條件不簡單,所以沒有人注意你們。這倒算得上幸福呢。」 「更不象話了。」我有些招架不住,但總算抓著了話柄,便說:「那麼你算是不幸的囉。」 「我?沒什麼幸或不幸的,根本就沒有物件啊。」 「別瞞我。今天我來也正是為了這個。早上我看到她,你曉得她回來嗎?」 「誰?」 「這個,我還不曉得她的名字,是大山亨的女兒啊。」 「你看見她?你怎麼曉得是她?」 「不會錯的,大概這麼高,梳兩條辮子垂在胸前。沒錯吧?」 「我才不認得她呢。」 「哎哎,你用不著這樣的。其實……我是好心來通報,如果這使你感覺不快,我道歉吧。」 「啊,不,謝謝你。我很明白你的誠意。我是跟你開開玩笑罷了。老實說,我早就曉得她回來,她還沒回來我就知道了呢。」 「哦,原來是這樣。那你們一定是有書信來往的囉?」 「差不多可以這麼說……」葉猶疑片刻才又說:「不過,這事情就是最怕傳揚開去。也許你來這兒沒多久,不大明白這地方的風氣,這兒是和大城市不同的,很落後,也很封建,所以這樣的事情一旦傳開了,就完蛋了。過去的不少事例都是這樣。這也就是我不得不小心的緣故。」 「呵……」 這些話在看過了好些戀愛小說,目睹過不少城市裡的男女交際情形的我是很意外的,可是也許那是事實,堂堂正正地交往一這一套一定行不通的,我看過的有些小說也正是描寫這種「悲戀」的故事。 「所以啊,」葉又說:「我特別要請你也替我保守秘密,千萬不能走漏風聲。」 「行!」我說:「我本來是想幫你一些忙的,這一點我一定做到。」 我一面說一面感到胸中湧起近乎虔誠的感覺。我不曉得這種感覺到底從何而起,只模糊地感受到發現了知音,或者說像寂寞得到解除一般的愉悅情緒。 不知是不是我的這種感受傳染了葉,他低著頭以深沉的口吻說:「你很有理解,我很感謝。我也常常想,我是不是可以大膽一點呢?老是躲躲藏藏,太不夠男子氣概了,不是嗎?可是我沒辦法,往例太多了,我們這社會好像還不允許叛徒存在,真是可悲可歎。」 「劉培元和簡尚義他們曉得嗎?」 「不能說完全曉得,不過我們從前是被大家傳聞過的。我在臺北讀書時就跟她認識了。其實在國校讀書時我們就認識,我六年,她五年,我和她都是成績最好的,所以小孩子時我就對她有了印象。後來我去讀商工學校,第二年她也上女學校,於是我們就有來往了。那時我還只有十五六歲,她更小,什麼也不懂,所以常常在一起。當然那時還談不上什麼特別感情,大家也不以那樣的怪異眼光來看。自然而然感情就發展了,這以後就怕人家的閒話了。」 「她告訴過你昨天回來?」 「嗯。我們昨晚在公園見了面,不過只有半個鐘頭多一些。她家管束得很嚴呢。」 「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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