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濁流 | 上頁 下頁
三二


  「你?輪到你出征?」

  「我是說志願兵,那也差不多,不是嗎?志願兵也是軍人,帝國軍人,誰說不是!」

  我啞然看著他的醉態,那是酒醉而的狂態呢?還是對日本人的反抗?可是那不可能,他是那樣一本正經,而且父親也告訴過我,所謂「酒醉心頭定」,醉人的意識仍然是清晰而正確的。那麼,他竟是日本軍國主義的信徒嗎?或者是無知的盲從?

  我承認,跟所有的臺灣人一樣,我也曉得我們是被征服的民族,被異族統治的亡國奴。然而它只是一個概念,至少在我個人而言,尚不能構成一種強烈的意識。我只能接受現實,並且認為那是無可挽救的既成事實。我們只有甘於現實,並在這有著重重限制的現實裡討生活。事實上,在我的接觸範圍內所觀察、所體認的人們的概念也都是如此。在這樣的一種概念之下,李的這些言行——包括宴席上的——也就顯得突兀而不可思議了。因為我們雖然在默默地接受被賦與的地位,甘於順民的處境,但是縱然認為日本人真地能夠含笑赴戰場,戰死時呼「天皇陛下萬歲」,卻不可能自己也渴望當個那樣的「皇軍」。

  李的粗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潮。

  「這個,不去管了,倒是簡先生,你今天才出足了風頭,以後可是一個重要角色了,我這兒先敬過禮。」

  他說著倏地起身,但把不穩身體的重心,險些向前面栽倒下去。他踉蹌了一下,腳跟一碰,用力地把右手掌舉到額門。

  「哎哎,別這樣了。」簡伸出手制止。

  「不!你要接受,要答禮。」

  「好吧。」簡說著,也沒起身就舉手答禮。

  李拍的一聲把舉在額邊的手放下。忽然,他奔到窗邊,哇的一聲嘔吐了。他一陣一陣地嘔著,聽著那令人不快的聲音,我也幾乎想嘔了。簡忙起來倒了一大杯開水交給劉,然後進去打了一面盆水來。李吐完了,用開水嗽了口,又接過毛巾揩了揩面孔,頹然倒臥下去,很快地就睡著了。這就是酒醉者的狂態了,我又增長了一份見識。

  簡拿了一領毯子給他蓋上說:「陸桑,你的確是海量,沒有醉啊。」

  「我嗎?有一點醉了。」

  「了不得,了不得,有其父必有其子。」

  「不錯,」劉也接上道:「他可真是喝了不少。在同事們當中可算數得上了。」

  「可是他能喝多少還是未知數。看情形,兩瓶一定沒問題的。」簡也加上一句。

  「不行了,不行了,一瓶都沒辦法。」

  我有些耳熱。我第一次發覺到,被人稱讚酒量大竟然是這麼叫人開心的事。

  「難怪的。」簡又說:「他有那樣的血統,而且又訓練有素。他在中學時就喝起來呢。」

  「呀,真的!」劉睜大了眼說。

  「沒有的事!」我知道簡指的是那一晚我告訴他那些假羅曼史,連忙不好意思地否認,但似乎又覺得不好把自己的謊言揭穿,只好曖昧地說:「那不算訓練有素啊。」

  簡興致來了,我制止也沒用,他把我那些假羅曼史向劉簡述了一遍,最後說:「我說陸桑是一個美男子,難怪豔福不淺。今後可也危險呢。」

  「的確的確。」劉也附和說:「不曉得陸桑會跟誰成對敵,也許還不只一個。」

  「我那有這種本領啊!」我說:「不過簡桑,你倒是更有辦法了。今天美麗的芳鄰一直看著你,真是含情脈脈呢。可以發動了哇。」

  「這個……很難說,不容易呢。」

  「真是膽小鬼!」劉說:「有什麼容易不容易的,幹吧,我們都會給你聲援呀。對嗎?」

  「對!」

  我用力答了一聲,突地腦子裡閃過一個思想:劉曾告訴我簡的愛是「絕望的愛」,而且他還說過簡給藤田去了十幾封信,都得不著回信。後面這一點,我早從簡的剖白曉得是謊話,可是劉為什麼要扯這樣的謊呢?為了支持他那句「絕望的愛」的評斷嗎?為了炫耀消息靈通嗎?

  不管如何,此刻面對一個向自己撒了謊的人,而且對方又是在不知不覺中間揭穿了自己的謊言而不自覺,給了我一種很奇異的、莫可名狀的感覺。而且這個人明明斷言那是絕望的,怎麼又要當面鼓勵人家呢?也許他不能當面給人澆冷水,可是也犯不著用這種跡近唆使的言詞來刺激人家啊。這是劉這個人的性格的表現呢,抑或是社會上的人所應有的態度?我十分明白,社會這東西跟自己所一直置身其中的學校是大有不同的,而這個社會在我卻又顯得如此陌生,如此摸不著邊際,正和劉培元這個人在我看來仍然是那麼莫測高深一樣。

  「哎哎,別談這些了。反正我也沒有存多少希望,倒是今後的事叫我擔心呢。」簡說。

  「有什麼擔心的?有人器重你,給你表現的機會,正該高興啊。放膽幹下去就是了。」劉說。

  「我也是這麼想。現在只有拼命幹了。」

  我想起白木的作風,他揍人,罵人,強調「聖戰」的使命和「皇軍」的偉大崇高。簡能那樣嗎?我知道如果是李,那他一定能夠,我也知道如果換上我,那我是辦不到的,可是我就是沒法想像簡到底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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