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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第六章

　　這一天，發生了兩件劇烈地震動了我心弦的事情。

　　這兩件事都是關於「打人」的，而兩件都揀在同一天裡發生，也許這只是偶然，不過也可能是稀鬆平常的事，只是我沒見過罷了。不管如何，它們在我來說，都很使我不好受。

　　第一件是兒童晨會的時候。

　　兒童晨會當中，有個例行的節目：「默禱」。那是為了「向護國的英靈（日人稱戰死者）」表示感謝，並祈願「皇軍的武運長久」，舉凡公私集會都少不了這個節目。這天由一位日人同事名叫古田亮一的先生喊口令，他在默禱中監視學生們。恰巧有個五年級的同學利用大家閉上眼睛的當兒，把前面的同學的後腦杓輕輕地拍了一下，那被拍的同學吃了一驚，回過頭來舉手裝了個要打擊對方的手勢。古田先生看見了，立即像一頭豹子似地竄進行列中，拳頭一揮，左掃右擊，那兩個同學都幾乎同時地倒在地上了。

　　「停——」

　　古田氣咻咻地下了默禱完畢的口令，雙手各揪住一個小朋友的耳朵，把他們拖到前面。他們還沒站穩，雨點般的巴掌又落在他們雙類上，一個打完，又換另一個。全校師生的眼光都集中在這一大兩小的三個人上面。誰都可以看出打的人是在用力打，每一個巴掌落下，被打的就要踉蹌一步，而這一步還沒落地，次一個打擊便從相反的方向帶上一陣風飛來。

　　我站的位置距離他們只有丈多遠，被打的學生雙頰很快變紅了，但是我看得更清楚的是那位古田先生的面孔，顯得更紅，紅淨幾乎發黑了。不過我還不曉得這兩個小朋友到底犯了什麼嚴重的錯誤，誰也猜到一定是了不起的事兒，但看著那一身都是結實筋肉的大男人那個樣子猛摑小孩子，心中不由得起了陣陣不忍的感覺。

　　一陣風暴總算過去了。校長上到臺上，接受了敬禮後，開始訓話。

　　「剛才發生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有兩個同學在默禱時，規矩不好。大家都曉得默禱是為了感謝勇敢地成了護國的英靈的勇士們，並且祈望皇軍的武運長久，大家都曉得嗎？」

　　「曉得！」全體學生齊聲答。

　　「那麼，默禱中便應該誠心誠意才好。大家都知道我們的皇軍，在南方，在支那，跟那些可惡的英、米（即美國）、支那人作戰，我們今天能夠安心讀書，都是皇軍給我們掙來的。那麼我們默禱時便不能夠有不規矩的事了。以後絕對不准再發生這樣的事。好嗎！」

　　「好！」

　　「完畢。」

　　校長的訓話雖然簡短，但語氣是激烈的，神情也是嚴肅的，甚至他的聲音和身體也都似乎微微顫抖著。

　　接著古田先生上臺了。他以最憤激的態度疾言厲色地教訓了一頓，然後下臺。

　　我以為事情這樣便完結，一切歸於平靜。這想法未免大錯而特錯了。早操完畢，學生們進課堂，那兩個可憐的小朋友並沒有得到赦免，他們被古田叫到事務室。這時已是第一堂課，教師們也都跟在各班隊伍之後各朝自己的教室走去。豈料我走到半途，鐘聲忽然大作，而且是教員集會的鐘號。

　　因為我與藤田節子是鄰室，所以走在一起，聽到鐘聲，她雙眉一蹙，沖著我扮了個妖豔的鬼臉說：「喲，又來了，真討厭！」

　　他那莫可名狀的，但仍然那麼媚人動人的鬼臉，使我心頭一震。

　　「這，有什麼嘛？」

　　「還不是那個——說教。」

　　「說教？」

　　「是啊，得快些去呢。」

　　我雖莫名其妙，也只好跟在她後頭走向事務室。我的心情有些混亂，但眼睛仍貪婪地盯住這妖嬈的日本女郎的背影。那草草束起來往上一折的黑髮，那擺動的腰肢，還有藏青色裙子下面的一雙小腿。這女人，真是沒有一個地方不散發著魅人的青春氣息。簡尚義會給迷住，實在難怪。

　　進了事務室，馬上看到那兩個同學好像又被狠揍了一頓，正在受著古田的盤問。一位女教師叫白石典子的日本中年婦人站在一旁，似乎是他們的級任教師。同事們大夥已到齊，各坐各位，每個都是很嚴肅的模樣。橫桌那邊，山川教頭不安地來回走著。這時看見大家到齊了，便匆匆忙忙地走進校長室，把校長請了出來。

　　大家在山川教頭的口令下，起立，敬禮。校長還未等大家坐好，便下令古田報告調查經過，一抹不尋常的繁張空氣倏地擴展開來，凝重地罩住整個事務室。

　　古田把那兩個小朋友的惡作劇經過報告一番。我這才明白，原來是一件芝麻大的事。小孩子們，叫他們站著閉上眼睛呆半分鐘之久，向來能夠保持那麼好的規律，已經算得了不得了，偶而有一兩個開開小玩笑，寧可說是正常的、當然的。這是我聽了古田的報告後的感想，然而我很快地就發覺這想法又是太天真、太「認識不足」了！

　　這是由於校長的話所給予我的當頭棒喝。

　　「各位，今天發生了這種『不祥事件』，我感覺非常非常地遺憾。我不敢說我們的皇民教育不夠徹底，但有著某種程度的漏洞，也是不容否認的事實。為了完遂『聖戰』，為了達成東洋人的東洋這個神聖目的，我們還沒有完全盡到我們的責任。我們對不起陛下，對不起前線的『皇軍』，也對不起一億皇國民對我們的期望。」

　　校長說到此，略作停頓。我把視線凝住於自己的事務桌上。我感覺出同事們也都是一樣，沒有一個敢抬起頭來看看左右。可是我仍猜得到校長在眼鏡後的那雙眼睛，一定在發著火光睨視著全體同事。

　　稍頃，聲音繼續地傳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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