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九二


  真舒服……可是奔妹仍在痛苦呢,真不知還要多久。在溪裡泡,完全是沒有意思的,再回到草寮,豈不是又滿頭大汗了嗎?恐怕比先前更熱呢。

  志驤起來了,穿上衣服慢慢地走回去。真希望小傢伙能早些來到。下午五點以前就最好,下午五點出發,七點可以到家的,不,不必兩個鐘頭,走快些,天黑時也許可以抵達,向父母稟告喜訊。

  他來到大彎坪以後,已經回去過一次了。那是二十個月以來的第一次回家。也有一個月了吧。是慶雲伯母使他想到要回去的,因為做月時不可少的做尿布的破布,老太太不能為他充分準備。她提到淩雲老人那邊,或者奔妹的娘家,要志驤跑一趟,要些破布來用。志驤已經問明瞭從大彎坪回九座寮的路線,原來比他想像中更近。只要走對了路,通常兩個半小時可以到,這比九曲坑近多了,比湳仔溝也近一半以上。因此他早已有回去看看的意思。

  那並不是十分好玩的事。自從警方把目標移回這深山一帶以後,極可能家裡也被監視著。以前路途太遠,不敢輕易嘗試,所以也絕少動過回家一看的念頭。如今這麼近了,而且又是有所必需,於是他就按捺不住了。

  他選了一個月明之夜,傍晚時分才起程。爬過九芎山,來到溪州,渡過河沒多久就出到大坪。他真沒想到故鄉原來是這麼近的,因為那兒過了河已經就是故鄉靈潭的轄區了,而所費時間不過一小時左右而已。然後沿那條卵石馬路,通過三坑、十一份等幾個小村莊,就到達九座寮了。

  父母的驚喜,使志驤也感動得幾乎想不顧一切號咷大哭一場。父母都健朗如昔,只是母親較前憔悴了不少。無非是為了記罣志驤的安危才如此吧。此外十八歲的大弟也被征去當什麼「學徒兵」去了。據雲那是中等學校高年級以上,直到專門學校、大學,所有的學生都被征去的。大妹服務的國民學校則因為天天有空襲,也沒上課了,學校被充做臨時野戰病院,收容空襲受傷的士兵。族裡也有人被炸死了。那個族叔的家就在新築的機場邊,他們來空襲機場,結果挨了炸彈,叔父一家人死了兩個,另有三個受傷。街路倒完好無恙,來襲的飛機似乎很少攻擊平民住房。不過從家裡人口裡也聽到一些有關外面都市被炸的情形,尤其工業都市,損失都慘重,淩雲老人的消息是一點也不算誇大的。

  這真是悲喜交集,惶懼與興奮交迸的重聚。他們這一家人即將有第三代人降生,這使父母樂得什麼似的,不過這快樂雖然湧現,悲愁憂慮也跟著而來。在那深山裡,一切都那麼不便,那麼可慮。母親甚至還表示,為了未能謀面的媳婦,也為了即將出世的孫子,她要去那裡盡一份做婆婆的責任。總算大家勸止她,才使她打消了這個意思。

  天未明,志驤就又出門了。母親已為他準備了一大包東西,大部分是充作尿布的破衣褲之類,也有從前志驤的弟妹們用過的嬰兒衫。要縫也來不及了,而且也沒處買一塊布來縫。母親還取出了一條珍藏的人參給志驤,說是要給媳婦補補身子的。匆促間,母親還沒忘記把接生、斷臍帶等常識傳授給志驤。志驤把這一大包東西塞進背囊,外加一袋米,拖著忽然變得沉重起來的步子,悄悄地出門而去。

  可是……志驤驀地想到了。就算今天順利生產吧,怎麼能馬上回家呢?奔妹在剛完成了這件「大工作」之後,一定需要人陪的。或者過了三五天再回去吧,至少也要等到母子都完全沒事了以後才可動身。志驤邊走邊想。汗水又開始冒了,他儘量不使自己走快,可是不知不覺間步子還是會快起來。

  也許就在他離開草寮去泡溪水的大約一個鐘頭之間,嬰孩已下地了。是男呢,還是女的?他可真來得不是時候啊……不,也許正是時候。當他長大成人後,再來這誕生之地看看,最好是我陪他來,那不知會是怎樣有趣的事。當然,我要花幾天工夫,把這一帶所有我待過的地方都巡禮一遍。能夠的話,也要教他釣鯰魚,鉤鱸鰻。他一定得學會我的一切本領,尤其在激流裡泅泳,在深潭裡潛水……

  他來到草寮,正想凝住心神聽聽是不是有什麼動靜時,突地從寮側閃出了一個人影。

  「陸志驤!你是陸志驤吧。」

  映在志驤眼裡的那個人,竟然是全付正式穿戴的警官,腰邊的佩劍發出了一道寒光掠過了他的視野。一瞬間,他想到要跑,可是另一個聲音從斜後面箭一般地射過來了。

  「別想跑啦,陸志驤,乖乖地就逮吧。」

  也是個警官,已經擺好了架勢,只要志驤一動就會撲過來。

  是不是白日夢呢?不會吧。那麼是真地找到這裡來了!能不能逃呢?兩個都是精壯的大漢子,也許對付得了。在一眨眼的短暫時間之後,兩個警官已經挨過來了。不行啦,沒辦法啦,為什麼不在看到時立即拔腿就跑呢?

  「好傢伙,藏在這樣的地方呢。」

  前面的那個,嘴邊還泛著笑。沒用,一逃就會掏出手槍來的吧,那只有死路一條。

  這時,從裡頭傳出了奔妹的絕叫聲。

  「啊……哎唷……」

  「奔妹!」

  志驤大叫一聲,想往寮內沖進去,手臂卻給狠狠地抓住了。

  「回來了嗎?」又有陌生的聲音傳出來。

  很快地就有人低著腰身踱出來。抬頭一看,正是那個桂木警部。身上是國民服,戴的是一頂戰鬥帽,小腿上打著綁腿,臉黑得發光,滿臉絡腮鬍子──裝束與面容雖然與船上所看的大不相同,可是志驤一眼就認出來了。

  「陸!」好平靜的聲音,他端詳了片刻說:「你更強壯了,更像個男子了。了不起。」

  是的,在船上,在那千鈞一髮大禍臨頭的當兒,這人也是這麼浮著笑的。「別死啦,不然我可交不了差呢。」那幾句話,正也是這麼平靜地說出來的。

  志驤真想以同樣平靜的語氣,同樣若無其事的微笑來回應幾句,可是嘴巴卻不聽指使,也想不出恰當的話來。

  「哎唷……」奔妹又在哀號了。

  「桂木桑!」志驤再沒法按捺住自己了,急急地說:「拜託你,稍稍等一下,等我妻子生了孩子以後……我絕不逃啦。」

  「真是來得太不湊巧了。」桂木想了想,終於說:「好吧,你進去吧。好像不必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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