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七九


  「你……怎麼來啦?」她有點兒喘著氣息,面孔也微紅著。

  「奔妹……」他伸出手,可是她退後了。

  「快來。」她的聲音低低地,不過語氣很堅決。

  志驤莫名其妙地看看四下。沒有人影,不過那拖長的聲音還時斷時續地響過來。奔妹已開步走了幾步,這時又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只好跟在她後頭,走進那兒的樹叢裡。

  志驤察覺出一股不同往常的氣氛。這一定與追緝的日本仔有關吧,他想。

  沒走多遠,奔妹停步了。那兒是山坡,有很多綠竹,也有不少雜木,長得相當密,視線全給遮住了。

  果然不出所料,奔妹告訴他八結派出所的巡查正在她姨父家。她說那個日本仔雖然表面上是來弔唁,不過骨子裡則是來監視的。人死了,要出殯,這也要監視嗎?志驤真是莫名其妙。奔妹告訴他,祭品裡有無「壓米物資」是一項非常嚴重的事,所以他們不得不這樣。此刻,巡查正在廳裡,酒菜都已經上了。

  這個會面,沒有想像中的那種狂喜──原本也是有一陣狂喜的,當他看到她的瞬間,它就湧上心頭,可是給奔妹的緊張面孔一下子就沖刷乾淨了。而志驤竟然也有了閒談的心情──當然這也許不能算是真正的閒情,他是恨不得抱住奔妹,吻她吻個遍的,不過這麼聊開了,自然就裝成那種閒逸心情了。

  「原來是這樣,難怪供品那麼多,還有一隻豬頭。」

  「那不是壓米的,特別請那個巡查幫忙,開了張特別配給證才買到的。」

  「嗯………」沒有吻,也沒有那種久別重逢的顫動。這是怎麼回事呢……志驤內心怏怏然。「都要你不要來的,多危險。淩雲伯沒告訴你嗎?」

  「是他要我來的。」

  「真的?」

  「當然是真的,不會有危險吧,剛才我在禾埕前來回走了幾遭。」

  「哎呀……」

  「看你,擔心成這個樣子。不必這樣吧。」

  「你們男人總是左一個放心,右一個不要擔心。看你給抓住了,有幾條命。」

  「沒這麼嚴重吧。而且我也非來不可。」

  「為什麼?」

  「還有為什麼?為了想看你啊。淩雲伯還說你不肯到新柑坪,那就非我來不可了,不是嗎?」

  「哎……」

  「別再哎啦。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談談。」

  「我忙著呢。」

  「管他幹嘛?」

  「我阿姨快要抬走了,我要送她,她以前好疼我……」

  「死的讓她去吧。現在不是活的人更要緊嗎?」

  「你這人……」奔妹的眼裡湧現了怨懟的神色,淚水也成串地掉落。她把身子側過去了。

  「哎……奔妹,我說錯了。我想以後還有機會的,要上墳,隨時都可以,可是我們呢……你不知道我想你想得多苦。」

  「驤哥……」難道我就不想你……她的那種傷心的低泣,無言地說著這些。

  志驤上前抱住了她。她沒有掙扎,卻似乎渾身的力氣都在霎時間消失了,讓身子靠向他。「原諒我說錯了話。那真是太不應該的,可是這都是因為我太想你太想你了。」

  她在他懷裡激烈地搖了搖頭。他知道她搖頭的意思──那是一點兒也不會錯的,他們的心又緊緊地交擁在一塊了。

  「昨日,我聽到淩雲伯提起你,當時我就恨不得趕來找你,如果不是路不熟,在夜裡沒法來,我一定連夜趕來的。整個晚上,我腦子裡只有你,在夢裡全是你,轉醒來也是你。今天一大早,我一起來就飛奔過來了。我走得那麼快。」

  「呀……你沒吃早餐?」

  「沒關係。」他搖搖頭:「看到你,已經飽了一半以上了。」

  「那不行的。沒吃飯怎麼可以呢?我這就去拿些吃的東西。」

  「不要。奔妹,一餐沒吃,真地一點也沒關係,我不要你離開我。」

  「有不少現成的,紅龜好不好。」

  「我不要敬過……的。」

  「傻瓜,我會拿沒敬過的。其實敬過的也不要緊。大家都吃啊。我去拿,放開手。」

  她用力掙扎,掙脫了──志驤只好放開。她擦了一把眼睛正要離去,志驤叫住了她。

  「等等……擦淨些吧。」

  奔妹站住了,志驤掏出手帕為她擦了幾下淚痕。她閉上眼聽任他擦。看她那安詳而滿足似的面容,志驤不能自禁地捧起她的面孔,把嘴湊過去。彼此的嘴唇互碰的剎那,她身子猛地一震,不過馬上嘴唇就鬆開了。

  好長好長的一個蜜吻,喊叫聲停住了,蟬聲也聽不見了,連頭上的行雲似乎也停在那兒……

  不到五分鐘,奔妹就急步走回來,手裡是兩只用月桃葉子包住的鮮紅色紅龜。兩個人並肩坐下,他要她一個人吃一隻。可是她說什麼也不肯吃,他就表示非各吃一隻就大家都不吃。她索性拿起了一隻往他嘴裡塞進去。結果兩隻都是他吃下。

  成人以後,這是第一次有人喂志驤吃東西,加上這東西又是多年來沒吃過的,所以滋味也就格外不同了。志驤甚至還以為這是他有生以來吃過的最美味最可口的東西。真的,那種甜在心頭的東西,在志驤的過去是沒法想像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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