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 |
七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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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驤默然不響。他在靜靜地啃那苦澀的滋味。是的,這是個暗淡的時代,全島六百萬同胞,都沉陷在暗淡裡,可不知這種日子,還要繼續到什麼時候。 「還好,黑暗總會過去,這是自然的法則,也是歷史的必然性,一點也沒有懷疑的餘地。並且這日子也不會太遠了。我不是說過好多次嗎?」 「是的。我也相信這樣。」 「對,那就不必憂愁啦。年輕人,去吧,去會她。」 「呃?」 「明天去。一起來就去。」 「可是……」 「哎呀,怎麼你也可是可是的,你是個男子漢,不是嗎?」 「……」去了又怎樣呢?見了面又怎樣呢?志驤幾乎說出來,不過沒有說。 「見了一面,談談,雖然也沒什麼,不過總可以留下一份值得回憶的事。慰一時的相思之苦也不是壞事。對不?」 「嗯……」志驤終於點了一下頭。 這就是志驤有這麼一趟八結之行的緣故。路雖是第一次走,不過淩雲老人已告訴他,循這條路一直前進,只要不拐進小路,把准方向,約一個小時便可出到從八結通往大溪的路,有輕便鐵路,不必擔心認不出,以後就快了。 果然,前進約一個小時便出到有輕便鐵路的馬路上了。志驤想起來了,當初入山,也正是從這條路走的。這兒也是個谷地,四面環山,有較寬廣的田園,山坡上也多半被辟成茶園,這裡那裡,可望見人家,和平地沒有多少差別。 不錯,這裡已是八結了,一切都似曾相識。走不多遠,那所派出所就在望了,記得它就是在村口的。去年入山時,走過派出所前面曾經提心吊膽過。他曾看到坐在派出所玄關一張辦公桌後的那個警官,他以斜眼看著他,極力裝著若無其事地走過去,而對方也確實注視過他的。想起來倒好笑,那一次,大概還不會有危險,卻緊張得什麼似的。只是那位巡查大人的面孔,怎麼也沒法想起了。這次,情形已大不相同。那個巡查一定也看到有關志驤的通緝令一類的文件吧,桂木警部也極可能入山途次進了這所派出所,向那個巡查指示了什麼。可不知他會那麼認真地察看每個行人嗎? 志驤原以為自己夠鎮靜,夠大膽,但是經過派出所前時還是免不了一場膽戰心驚。不過還好,派出所大門敞開著,門口那張擱著一架電話機的辦公桌也依然在那裡,後面卻沒有人。志驤轉過臉往派出所裡看進去。雖然看不見穿制服的巡查的影子,但是裡頭還是有個人正在埋頭寫什麼。是個年輕人。想必是保甲書記吧。 他已來到村子裡了。丈多寬的馬路,馬路中心是輕便鐵路,兩旁是矮陋的泥角屋宇,石灰剝落,露出崩缺的泥角,一片衰敗破落的景象,正是記憶裡還是很新鮮的。 他照淩雲老人的話,在這不能稱為街路的街路上一直走到底,然後循馬路再走了約莫一百尺不到,就來到路旁不遠處靠山麓的那所竹叢後的農家。他聽到了從竹叢後傳過來的語言拖得長長的怪叫聲。難道又是喊號令嗎?一瞬間志驤的腦子裡掠過了這念頭,不過馬上他就明白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它不是號令,而是……志驤被喚起了一種古老的記憶,卻模模糊糊地,一時想不起那是什麼。 繞過了竹叢,禾埕就忽然展現在眼前,於是他就明白過來了。原來那是出殯前的家祭。棺木兩頭各站著一個人,交互地喊,志驤只能聽出「跪……」和「起……」兩個字,幾個披麻帶孝的人跟著喊聲跪拜了又起來,起來又跪拜。周圍還有一些人在圍觀,大部分還是帶孝的。志驤那模糊的記憶清楚過來了。最早是祖父的,以後是大伯父的。還有幾位叔公叔婆過世時也都是這樣。所不同的是人更多──多到可以把家裡屋後的那所大禾埕擠得滿滿的。還有就是大鍵、大鼓、八音班,加上做齋時演戲一般的表演。有淒淒切切的「拜血盆」,有羅曼蒂克的「拜香山」,而印象最深的是「唐僧取經」,尤其那個孫猴子,比戲棚上演的平安戲更夠味更有趣呢。 然而,眼前這景象,什麼也沒有──沒有一個「吹打」的,更沒有孫猴子,有的只是那種哀哀切切的氣氛,以及拖得長長的令人胸口窒住的喊聲。是因為大山裡沒有那一類吹吹打打的東西,也請不到演唐僧、孫猴子的道士嗎?也許不致於吧。志驤所能猜到的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為了「戰時下體制」。日本仔把這些祭禮儀式統統歸諸「迷信」,也許還有「浪費」吧,一概禁絕。 奔妹呢?禾埕上也有幾個女的,都披戴著孝帽孝服,身材面貌都看不清。她是不是也在裡頭呢?也許她只是廚房裡的幫手吧。志驤真不曉得怎麼去找她才好。 他漫然地看著那些靈前的供物,居然有一隻豬頭,也有雞鴨。怎麼能夠弄到豬頭呢……他在禾埕週邊來回走了幾遭。我這究竟成了什麼啦?他禁不住自問。在遙遠的記憶裡,每當這種場合,都會有好多乞丐來要東西。我豈不就是成了那一種人嗎?不過當下志驤就把自己的想法否定了。乞丐不會這樣徘徊瞻顧,欲進不敢。他們來要東西,總是理直氣壯,彷佛給亡靈的供物,他們原本就有一份似的。 他想到,照一般農家格局,屋後多半是「天井」,有一口井。那也是這種場合最忙亂的一個地點。說不定奔妹也會在那兒吧。他繞過了屋子,出到後面。果然有井,井邊也有二三個婦女在忙。志驤不敢走近,不過他的出現已引起了她們的注意。她們停下嘴,往他這邊看過來。志驤迅速地掃過了一眼,期望又告落空了。 他退回禾埕,可是來到屋角時,有人匆匆地趕過來了。他警覺地回過頭來。 正是她!沒有披麻帶孝,一身志驤熟悉的平常衣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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