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五五


  「日本話裡,大部分也是漢字啊。」

  「這也是。那麼這些,你不會沒用啦?」

  「不會不會,姑丈,當然不會沒用的。太有用了!」

  「那就好。我以前念過幾本,當然是古早古早的事了。搬到山裡以後,沒有書房可以念,只好擱下來,也好多年沒翻過了。我會再找找,也許還可以再帶來幾本。」

  「姑丈,真謝謝你這一切。你是我的大恩人。」

  「哎,怎麼又說這樣的話呢?」

  姑丈還問他缺什麼,可以過下去嗎?志驤再不能懷疑姑丈對他確是一番誠意,同時也禁不住想到,以為姑丈是個勢利的市儈,這種想法未必是正確的,他甚至感到自己輕易對人下判斷,是令人慚愧的。

  兩人還談到志流的事。姑丈說他這邊可保無虞,只是怕志流冒冒失失地來到。堀井那邊極可能知道九曲坑的陸家人與他們湳仔溝的李家人有親戚關係,兩家之間過去很少來往,如果忽然開始有來往,那是足以啟人疑竇的。而九曲坑那邊,已被查知曾匿藏過志驤,此刻正在受秘密的監視,自然是在意料之中。總結一句,志流若有所行動,不管從哪一個角度來判斷,都是非常不利的。

  精明的姑丈,好像對此也想不出較好的對策。如今好像只有希望志流能慎重將事,即使來也要做到不露痕跡的程度。

  不久,姑丈也就回去了。志驤真是迫不及待,如饑如渴地開始翻看那幾本書。《三字經》、《百家姓》、「四言雜字」這些,他也有點印象。在志驤從前的玩伴裡就有幾個是念過的。他還可以記得玩童們之間流行過一種怪腔怪調的念法,好比:「人之初,先生教我摸乳姑;性本善,先生教我滾滾輾」之類。想起來都令人為之發噱,不過到如今,他也不禁懊悔以前沒有念過這些書了。

  志驤在中學裡就念過不少「漢文」,還是重要的功課之一,當然是列為正課,而且與「國語」【注:系指日語。】並稱為「國漢」的。國文教師,毫無例外地也是漢文教師,所以稱做國漢老師。從中學一年起到五年畢業,每年都有兩本教科書,稱為「漢文讀本」書裡也全是清一色漢字的漢文。只是念法卻是獨特的。這是因為日本人不能直接讀漢文,所以發明了一種叫「返點」的符號,加在字裡行間,讀時用日語,照這「返點」顛來倒去地讀。

  志驤記得,中學時漢文科實在是令人頭痛的一門功課,因為讀起來非常不簡單,而且字義也艱奧,尤其一些課文裡,總有些看也沒看到過的生字,學起來吃力之至。如今他已知道那才是自己的文章,可是已沒有機會學了。

  面對這幾本古舊的書,他翻了又翻,看了又看,除了用自己語言便沒有多少個字念得出,這一點是在意料之中,此外他也明白了幾件事:僅有極少部分的字,是完全陌生的,其他都能望文生義,不過大體上來說,整個的意義又是意外地難懂。《三字經》這一本還好,能尋出一點點脈絡,至於百家姓與雜字,就完全莫名其妙了。不過他倒也很快地就明白了這兩本主要是教人識字的,只是字的羅列,原本就沒有脈絡,沒有意義可言。

  還有,「薛仁貴征東」這本,是較為吸引住他的注意的一本。一行行地看下去,居然還能模糊地看出意思。他很快地就明白了那是講故事的書,而且似乎是蠻有趣的。他覺得這一本,比起三字經易懂多了,同時也領略到,能看通這一本,一定對他的語文能力有所幫助。不說別的,靠這樣的書,能更進一步地與祖國發生連帶關係,這就夠使他欣喜莫名了。

  雖然乍然看下去,能懂意義的非常有限,不過他早已親身體會過「讀書百遍意自通」的真義。以前看一些日本古籍,還有英文書籍,確實是如此。故而他認為這個方法仍然在讀這幾本書時可以行得通。「好事應當趕快做」他馬上開始拼命地讀起來了。等飯熟的當兒,他都在貪婪地看,夜裡也就著那一盞昏黃的小油燈猛啃,直到夜深才罷。上床後,他覺得累了。這種累卻使他覺得充實、飽滿。他再不受空想妄想的折磨,一夜甜睡到天亮。

  次日,姑母來看他,為他帶來些煮好的菜。有一碗肉。顯見是姑母為他特別做的,另外還有換洗的衣服。

  又次日,秀吉來了,帶來了幾本《三國志演義》一共有六本,自然也是古色古香的。秀吉說是父親去了一個朋友家偶然地看到,便借來了。志驤真是大喜過望,心想有了這幾本,莫說一月兩月,就是整年的時光也不難打發了。

  秀吉陪志驤聊了好些時辰。志驤可以感受到,這位老實的表哥對他抱著頗不尋常的敬意,而且那種敬意還似乎是無條件的。志驤猜到,那種無條件好像就是以學歷為基礎。從秀吉的言詞之間可以聽出,他一直為了沒有能考取高等科而耿耿於心,否則他今天也不必做個最苦的莊稼人,而可以「食月給」了。他說他與父親很多地方意見不合,好比派出所裡的保甲書記曾出過缺,堀井巡查曾把那個職位留給他,秀吉相信,那是公學校畢業的人才可以擔當的,是一項足可傲視儕輩的職位,因為在水流東,除了那所大茶廠的職員(工人當然不算在內)以外,公學校畢業的人就寥寥無多。

  結果被父親否決掉了。父親的理由是家裡事多,自己的工作做不完,怎能去做別的。如果去了,那就得再雇長年,以保甲書記的月給,還不足以抵長年的工資,根本就划不來。根據秀吉的說法,便是父親只把他當長工,根本不替兒子的前途與幸福著想。

  志驤覺得這倒是一個問題,而且是頗為深刻的。問題似乎在於當個保甲書記,是否真地可以傲視儕輩,而且前途光明呢?以一個外來人的眼光看,那簡直近乎滑稽可笑,可是在秀吉本人來說,必定是更切實的吧。果如此,那麼孰是孰非,也就很不容易下個公正的判斷了。志驤只好適度地安慰這個表哥。

  秀吉要走時,表示要把志驤換下的內衣帶回去。志驤問他是不是交給嫂子洗,他說多半由母親洗。這使志驤深感不安,要秀吉下次有人來時,帶一塊肥皂來。秀吉說家裡也沒有肥皂了,偶爾有肥皂粉配給,不過量太少,所以近來都是用「洗衫籽」洗,另外也有一種叫「山菜瓜」的,可以洗淨衣服。「洗衫籽」是種的,「山菜瓜」則是野生的,這座枕頭山就不少。志驤堅持要秀吉教他怎樣采怎麼用,秀吉只好答應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