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頁 下頁
三七


  「在腦寮啊。」

  「對啦。走吧,人家一定在等著了。」

  看志流那興致勃勃,一副猴急相,志驤只好起身了。他知道志流是一番好意,一心要使志驤不致感到太無聊,所以未便太煞風景。來到阿萬仔家,果然已有幾個人在那兒開始賭了。有黃善仔、阿四哥、阿財哥等人。賭的是四色牌,一局剛完,阿萬仔就把位子讓給志流,志流也老實不客氣地加進去了。

  阿萬仔退出後問志驤懂不懂,並表示要教他,可是志驤婉拒了,只說看看就好,不想賭。阿萬說不懂看了也沒意思,志驤只好聽他簡單地說明一下。現在,志驤是粗略地懂了,可是依舊感覺不出味道來。志流也一面賭一面說明,還是引不起他的興趣。

  賭注很小,而且大家有輸有贏。志驤勉強看了幾局,大約有半小時之久吧,終於推說出去走走,便離開了賭局走出戶外。他希望能和阿萬嫂談談,如果能和她的兩個小孩玩玩,那真是他所求之不得的。可是看來看去都不見她們的影蹤。想來是為了賭局,一早就被打發走的吧。

  抬頭一望,是腦寮後面的山排,一片灌木雜草,偶爾也有高大的樹木。志驤想起第一次看到奔妹的往事。她在那後面喊號令,志驤就是被那清亮的喊聲引著,尋到這裡來的,然後奔妹挑著兩大捆月桃下來了。有污漬的臉兒泛紅著,平坦的胸,略顯臃腫的寬鬆衣褲。她進腦寮喝茶了,不久再出來。那是一項奇跡哩。就像童話故事裡的情景一樣,在魔杖一揮之下,一切都變了。變出了一個動人的女孩。

  阿萬嫂那時的話也在耳畔重新迴響起來:「如果你中意,包在我阿萬嫂身上……」還有:「他就是被你的號令聲迷住,才尋到這邊來的。」那時奔妹臉上飛泛起來的一片紅霞,說有多動人,便有多動人………

  志驤不自覺地邁起步子來,方向竟然就是往奔妹的家。他徐徐移步,腦子裡卻不由自主地在轉動著。他在回味著秋妹告訴他的那些話。秋妹不可能是在撒謊的,而且女人與女人之間,似乎也有一種特別敏銳的感應吧,所以秋妹才能說得那麼肯定──如此一來,她是愛我的啦!當這個思緒浮現時,但覺一股血潮猛可地沖上腦門,使他幾乎不能自已。

  一個戀愛的人,似乎多半不能免於懦弱的吧。另一股聲音又在他耳畔響起來──別太肯定,秋妹畢竟也是猜測罷了。搜遍記憶裡的奔妹,豈不都是冷峻的嗎?她也曾罵過他「死人」、「街戇」那幾乎就是一文不值的代名詞呵……

  志驤來到那差一點墜崖的地點,腳下深谷底,一條溪澗依舊在潺湲地流著。但願奇跡再現,讓她能在這個時候又來到這兒。如果她真地出現,我可不再放過她了。

  「奔妹,我愛你……」

  志驤幾乎說出來,但畢竟聲音並沒有奪口而出。我要抱住你,吻你。不錯,我是愛你的,可以掏出心肝來給你看,如果你希望的話。我的心扉上,一定以鮮紅的字寫著我愛你。我的血在奔流,你聽哪,每個心房的跳動,就代表一句「我愛你」,你一定可以聽得清清楚楚的,因為那是我從內心裡發出來的聲音。

  他不知不覺地在路旁草地上坐下,讓自己在幻想裡放肆,一任青春熱血奔騰……鮮紅的花瓣在他周邊散落著。她是百分之一百地純潔──那是當然的,這麼美這麼靜的山巒、溪澗,孕育出來的少女不可能是不純潔的。「交個男友,嚇死人了!」秋妹就這麼說過了。她會是個連手指都沒有被男人碰過的女人吧……

  太陽快爬到頭上了,冬日時暖暖陽光照著他紅潮時臉龐,他的氣息微喘,眼裡露著異樣的光芒。

  他就那樣坐著,久久久久地。然而,期待裡的奇跡究竟沒再發生。他那血的沸騰,終究也平息下來了,留下了對異性的渴求的殘滓,沉澱在胸腔裡。

  回到臺灣已近兩個月,起先是在海上飄流,九死一生,以後身體一直衰弱。體力恢復了以後,馬上就從事勞動,每天回到家,已累得全身像塊破爛布片,青春之血,蟄伏已久,如今獲得了一個舒張的機會,難怪會有這種現象了。

  他覺得那胸中的塊壘實在不好排遣,可是沒有任何辦法。無意間伸出左腕看看時間,這才記起不戴手錶已有不少日子了,只因山裡人是不作興戴那個玩意的。看看日影,像已是正午時分了。他只好頹然走向腦寮。可是那幾個賭友,正在興頭,連志驤說該回去吃午飯,都遭到不耐煩似的白眼。阿萬說有年糕啃啃,根本就不必吃什麼午飯,並要他也吃幾塊。他謝過後道了個乏,也就自己回去了。

  他在家裡過了個無聊的午後,直到入晚,志流仍未見回來。伯父吃晚飯時,一直不見志流的影子,幾乎要發脾氣了,不過因為是大年初一,也就未便發作。志驤表示要去喊,可是被老叔公阻止住了。老人認為年輕人終年辛勤,過年賭幾天錢,反正輸贏有限,而且到了這深山裡,大家都這樣,也就不必多管他。伯父說我們陸家人是從來不賭的,就出了他一個陸維昂,結果才會流落到這樣的深山來居住,所以不能同意孩子也去賭。伯父雖然語意頗為強烈,但畢竟他是聽話的孩子,老叔公反對,也就無可如何了。

  而志流這一晚,竟徹夜未歸。

  大年初二,伯父忍不住了,要志驤去把兒子叫回。志驤勸伯父不要發脾氣,伯父也答應了,這才出門而去。

  天氣依然晴朗,不過上空有飛逝的雲,一抹一抹地從山頂掠過,看來好像都很低的樣子,說不定天氣要變了。昨天老叔公就曾說過,在深山裡,天氣這麼好的新年是極少見的。如果天氣真地變了,氣溫恐怕也要猛降了。

  昨晚,志驤整個晚上都在想奔妹。他想起那張面孔,那雙眼睛,也想起第一次看到她時瞥見到的那充滿青春氣息的背影,尤其臀部。想了一陣子,便又讓熱血淹沒自己。過後稍冷了,便又以自己的處境來告誡自己。他的思緒永遠繞著那個大圈圈,一步也沒法離遠,直到不知不覺沉沉睡去為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