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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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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這事是不行的,他固執地這麼想著。她可找到更好的物件,最起碼也要能夠經常與她廝守在一塊,給她安慰,給她溫存,與她互勉互助,建立一個舒適溫暖的家的男子。否則對玉燕,委實是太不公平,太難堪了。 不管如何煩惱,如何苦思焦慮,幾天工夫倏忽而過。十二月二十五入年架把諸神送上天,同時維梁與玉燕也一起拜了天公與祖先靈位,然後被送進房間──那是維梁的房間,床是舊的,不過帳子與被單、枕頭等倒全部換新了,幾上紅燭也放出了含有喜氣的光芒。 玉燕在床沿一端淺淺地坐著,低著頭似乎嬌羞不勝。那一頭柔發,在後腦挽了一個髻,髻邊別著一朵紅緞花,上身是紅花布衫,褲子則是黑的,腳上還穿著繡花拖鞋。這也是玉燕第一次梳髻插花,都是大嫂的傑作,衣褲、拖鞋也是她為玉燕縫的、繡的。面部經過細心的化妝,不用說也是大嫂的成績。玉燕經這一番打扮,整個地換一個人,是維梁所陌生的。他雖然沒敢多看她一眼,但在短短的幾瞥裡,已經看出玉燕好像渾身上下都放著一種毫光,令人目眩神迷。她確實是個美麗動人的女孩哩。 可是維梁覺得毋寧更喜歡平時的她,那一忙起來就會散亂的額邊髮絲,那洗舊了的衣、褲,還有赤腳。然而,這又怎樣呢?不管你喜歡哪一種,都是無關宏旨的。他開始脫身上的高領黑洋服──是被大哥大嫂強迫著穿上的。外褲也脫去。有點冷。慢慢來吧。他在圓凳上坐下去了。 好久好久,沒有人開口。 玉燕沒有動一下身子。維梁已換過不少次坐姿了。他在想著如何開口。要說的話,明明早就想妥的,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在腦子裡重複著,總覺得這也不妥,那也不恰當。 終於自己都覺得不耐煩了。隨便說吧。 「想跟你好好談一談……商量商量……」 好笨的口氣,好笨的說法。他覺得焦急不耐。可是玉燕依然一動不動。面孔垂得更低了,表情如何,不得而知。 「你當然知道,過了年我就要走。是不是?」 維梁看了一眼對方。好像微微點了一下頭,也可能沒有。 「我這一去,最快也三五年,說不定十年八年。我實在不能讓你空等。所以……我覺得,我們,還是不要在一起才好。」維梁吃力地說著。 她依然如故。既不答一聲,也不動一下。 「我相信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們不能……不能在一起的,所以,怎麼辦呢?我在想,你是不是可以回去你的房間呢?」 維梁艱難地說著。不過倒也漸漸覺得不再那麼吃力了。 「你應該可以另外找個人嫁出去,不必等我。我實在保不定什麼時候才回來的。所以……所以你應該回去你的房間。這樣對你比較好。」 維梁聽到有什麼輕微的聲響。篤篤篤……一時聽不出是什麼,以為是幻覺。然後,他突然警覺過來了,一看,她的腿上出現了一小塊一小塊的黑暈。那黑暈迅速地在增加著。 她在無聲地讓淚滴迸湧而下。 「你哭了嗎?這真……真抱歉。我不是有意讓你哭的。真的……我是誠心誠意跟你商量。你不要哭好不好?……唉唉,真是的,我這麼不會講話。怎麼辦好呢……」 他沒辦法想像到,一個女孩子已經這樣子進到房間裡來了,怎麼能夠不待天亮就出去。他更感覺不出,他這一番話,對一個已經是個名份初定的妻子,會構成怎樣一種意義,怎樣一種羞辱。他連為什麼她會在突然之間哭成那個樣子,都懵然無知。 她微微地開始抽噎,不過仍不發出一絲一毫的哭聲。他只能手足無措地看著她焦躁地搓手,忽地起身,忽地又坐下。 「不要哭了,求求你……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你能告訴我該怎麼辦?我會聽從的。告訴我吧。」 他們這樣僵持了好一刻兒,終於玉燕霍地站起來了。似乎暫時地停了哭,也停了抽噎,用手指了指床,往床上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說:好啦,床已讓出來,你去睡吧。 維梁有些不解地起身。她挨近,他只得站開一步,她就在圓凳上坐下去。 「你要坐這裡?」 她點點頭。她又開始抽噎了。她竟能一會抽噎,一會又停,好像那是隨她的意思這麼做的。他漸漸明白她的意思了。 「你要我睡?」 她仍以點頭作答。 「你不出去?」 她搖搖頭。 他終於不得不明白不能使她開口,也無法要她出去了。好固執,好倔強,這不懂道理。好吧,那就隨你去吧。我可要睡哩。 他上床了。雖然輾轉反側久久不能成眠,不過最後還是睡著了。 一連三個晚上都如此。而每個早上,她還是一樣地早起,為迎接這個年而成天忙得團團轉。她並沒有與往常不同──僅一夜的脂粉與新衣褲、髮髻,都在第二天失去了影蹤,完全恢復了原來的面目。第二天,維梁倒是覺得她眼皮微腫,但這也很快地就消失了。 第四天晚上。維梁跟大哥談到很晚才進房。她早已坐在圓凳上,就著一盞油燈在縫縫補補。維梁不再多言,很快地就上床。 他躺著細細地想:一連幾夜她都是坐到天亮,當然也會伏在桌上睡著的吧。說不定在這種隆冬天氣,會著涼的。而且那樣過夜,委實太苦了。自己卻享受被窩的溫暖與舒適,一覺到天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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