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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不會這麼久的,我一定可以回來。」

  「嗯……我知道你的意思的。梁頭,反正在臺灣,成不了什麼大事業的,不是嗎?」

  「是。」

  「維梁。」大哥似乎聽出了母親的意思了,這時插了一口說:「你就去吧。家裡的事不用你擔心,有大哥在啊。」

  大哥這麼一說,維梁就不免心口起了一陣刺痛了。也是回來才知道的,大哥在八月底新學期開始前,奉命遷調,當了三叉水的一所分教場【注:即分校。】的主任,表面上是所謂之「榮轉」,然而那是好遠好遠的偏僻山區的只有兩個班級的分教場。大哥為這事只好買了一部腳踏車,固然它是當前最時髦最高貴的代步工具,但畢竟踩起來很吃力,在山路上拼命地踩,單程幾乎要一個鐘頭之久,所以實際上這是一項頗為嚴厲的「左遷」。不用說原因出在弟弟身上。大哥去留置場、監獄探望他那麼多次,從來也不曾提過,這可見大哥的用心了。

  不過在回來以後的這些日子裡,維梁確實體會出來,大哥對這件事已經能淡然置之了。每天來回雖吃力,但大哥也是個強壯的陸家子弟,還不致吃不消。大哥還表示在山裡服務也一樣,反正以前爭的錢也不少,還有不必受管束,自由自在地當個山大王的好處。在另一次交談時,大哥還透露了一個意思,他對教書生涯已經感到厭倦了。目前正在漸漸地考慮、準備,時機一到便要改行,或者另外找事,或者做做買賣。在大哥來說,這是一項極大的轉變,無疑也是因弟弟的事而受到的窩囊氣以及「左遷」,才會有了這種結果的。照大哥的說法,這也是一樁無可如何的事吧。

  「是啊,梁叔。」嫂子也開口了。「阿母的事你不必操心,你可以放一萬個心,好好地去努力,去奮鬥。將來你會發達的,我相信。」

  嫂子的話,維梁是可以相信的,經這一年不到的日子以來,她已經巧妙地適應了這個新環境,由一個富家的小姐,成為耕讀為生的家庭裡的婦人。不說別的,單看那解後仍然長不大的小腳,穿上帆布鞋便能在田塍上來往自如,甚至健步如飛的樣子,便知她確實也是個賢慧的媳婦、妻子、母親哩。

  「梁頭。」母親又開口。「你大哥大嫂都這麼說,我也不用阻止你啦。你就去吧。」

  「阿母……」維梁半天說不出話來。

  「不過梁頭啊。最好過了年才去,你不是很快地就走吧?」

  「當然不急。」

  「那就是啦。今天是十二月初十是不是?十一了?過了年才去好了。」

  「好的,阿母。」

  「還有一件事哩。棟古,你們做大哥大嫂的人也幫我出出主意,我想就讓梁頭和玉燕做堆吧。梁頭,你說呢?」

  「這個啊……」維梁又語塞了。

  不錯,這也是個問題。怎麼辦呢?母親的意思很明顯,可是那對玉燕太不公平了。話是說三年兩載地可以回來,可是萬一真地需十年八載呢?讓一個青春少女就這樣守活寡,叫人如何能心安理得?

  「你不願意嗎?」母親又問。

  「也不是不願意的。」

  「那就是願意嘍。」

  「是這樣的吧。」大哥開口說:「梁頭一定是想到自己要走那麼遠,做堆以後把玉燕撇下來,那恐怕不是很妥當的事吧。」

  「什麼不妥當?」母親眼裡帶上了一道光芒。玉燕是她老人家最疼的人之一,似乎永遠不會忘記為她主張權利。「你過去幾年還不是撇下她亂跑。你幾時睬過她?」

  「那不一樣啊。做堆以後就不一樣啦。」維梁說:「做堆以後就不應當撇下不管的。」

  「那就帶她走。」母親說得好輕鬆,好像那是再當然不過的事。

  「阿母!」維梁驚詫地說:「那怎麼能夠呢?我自己都要依靠人家,怎能帶她出去。」

  「我沒說馬上。三年兩載的,安定下來就可以帶她出去了。」

  「可是……」維梁的三寸不爛之舌,在母親面前竟顯得這麼招架乏力。「可是,那也要……我是說,人家願不願意,我們不知道啊。這個時代,我想強迫是不行的。」

  「誰要強迫啦?我會問她,不過她不會不願意的,阿母比誰都更明白。」

  「是啊。」大嫂站到母親一邊去了。「玉燕確實喜歡你的,難道你不知道?」

  「這就是啦,這就是啦。」母親高興起來說:「那就這麼決定吧。」

  「不行的。」維梁急起來了。「還是要問過她才好。不能一下子就要她怎樣。」

  「那你去問好了。」母親得理不讓人。

  「我不敢。」

  「你不敢?梁頭啊。」母親的手指頭直往維梁額角上點。

  「我問好了。」大嫂說:「我會替你問的。」

  「好好,月麗問最好。」母親終於下了結論:「如果她不反對,那就不必等大除夕了。二十五入年架,把灶君爺送上天就讓玉燕做新娘吧。」

  局面就這樣決定了嗎?無由推翻了嗎?在往後的日子裡,維梁又多了一層煩惱。玉燕不再對他開口了,再也聽不到她清脆如鈴聲的「二哥」了,她的人也似乎在盡可能地避他,一如他怎麼也沒法再出口叫「玉燕」兩字,與她碰面時不敢把視線投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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